这一榜人数不多,除了蔡祯等寥寥可数的几人外,多半都是留在京师任职。
特别是状元黄观,现在已经是工部侍郎,官职地位远在蔡祯这个广州知府以上了。
魏文谦父亲是举人,并未中进士,但洪武二十四年时曾与蔡知府一起在京师赶考。
两人同吃同住多日,颇有交情。
蔡祯到广州上任后,魏文谦也曾多次拜见。
这一封信,就是将范进举荐给魏知府。
府试和县试一样,中或不中,排位名次,都是知府一言而决。
不比道试,文章是要收录贴出给众人观看。
府试也是可以黑箱操作的。
小三关的前两关,其实相对要容易的多。
但……
范进并不打算持信去拜见。
倒不是他有什么道德上的洁癖。
只是自己和魏文谦相处的还算融洽,委实不愿彼此的交情建立在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之上。
魏文谦和魏家帮的越多。
将来范进欠的人情就越多。
牵扯也就越多。
和蔡府尊的交易也是如此。
若自己是蔡知府暗箱操作过关,这个人情,将来在自己中举,或是中进士后,仍然是要还的。
没有这个必要了。
灯下吴四喜很快做完了活计,打着呵欠睡去了。
范进思忖再三,将书信和拜帖收回,微微一笑,也是安心睡去。
凭自己现在的笔下千言的状态,何需出此盘外招?
……
“果然不来了。”
十余枝明烛将屋中照的一片雪亮。
身着便装的蔡府尊与魏文谦二人在书房中对奕。
第一通宵禁的鼓声敲响,行人都是匆匆返回住处,很快会有巡城兵马,铺兵,火夫,在街道上四处巡逻。
一旦有违禁者被逮着,都是先关入监狱。
然后少不得被枷号一天,以示惩罚。
洪武时,宵禁之令尚且十分严格,绝不会有人敢随意违反。
魏文谦苦笑着投下棋子,说道:“竟然还是府尊大人猜的对,门生居然猜错了。”
蔡祯抚须微笑,眼中满是笑意,也是落下一子,徐徐笑道:“从你说的范进此人的崛起经过来看,这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你此前做的不错,但从找县尊参加文会,力推范进为县案首,种种行事,太过刻意,痕迹太重了一些。此人既然是聪明人,小小年纪,自己就创下不小家业,当然也不是那种容易受制于人的人……你叫他来拜我,既要欠我人情,又要再欠你的人情,其当然不肯来……”
魏文谦苦笑道:“其实扶范小友为县案首,主要还是要压一下张师陆,并非对范进有什么恶意……”
蔡祯白了魏文谦一眼,笑道:“张怀远我知道,表面是和蔼可亲老者,其实阴狠毒辣,你把范进推到与他家过不去的地步,这就是算计了!此子有趣,明天考场上我要留意一下,不过,他不来找我,我就公平论文,能不能得案首,得看他文章如何!”
第四十七章 理所应当
凌晨时分。
天还没有亮,外头一片漆黑。
客栈里已经人声嘈杂了。
这个客栈距离贡院很近,住在其中的大半都是来参加府试的考生。
考生数量极多,范进签到后就即刻换衣出门,吴四喜提着考篮,打着灯笼跟随。
主仆二人在客店里和诸多同伴出门,一出门,就立刻被无数盏灯笼包围于其中。
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提灯赶考的考生和他们的伴当,长随,书僮。
当然也有很多衣衫破旧的考生,连灯笼也打不起,借助着旁人灯笼的亮光,一脸坚毅的提着考篮在人群中默然前行。
两侧道路的店铺都是灯火通明。
店家都是在利用这最后的机会要努力多出一些货,过了今天,就得等一个月后的道试了。
范进微笑着,慢步行进在人群之中。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
大家彼此打着招呼。
“在下范进,南海考生。”
“在下……”
作揖,打躬,问候彼此,报姓通名。
气氛很是友好。
甚至有人在这最后时刻还在背自己刚作好的时文,请同行的考生们点评。
大伙也不会客气,有精妙的句子就是喝采。
不好的地方就是挑刺。
刺被挑的多了,背时文的考生冷汗淋漓,深悔自己孟浪……
范进看的暗笑,也是有一种深深融入其中的感觉。
自己也是这特定人群中的一员,也是不停的和人打着招呼,通名报姓。
不谦虚的说,除了少数顶尖的勋贵武将,眼前的这伙人,还有将来的这伙人,提着一样的灯笼,进入一样的考场。
这些考生中未来会出大明的精英。
大明二百多年的历史,除了帝王外,历史就是由这么一群提灯挎篮的考生中涌出的精英组成。
可以说,大明的历史,就是由这一群书生来书写。
从明初淮西武夫集团被铲除,土木堡之变后,靖难勋贵的精英一扫而空。
文官势力就左右着帝国的走向。
内阁加清流影响中枢,地方上是文官,士绅,生员,三位一体。
这个庞大的帝国维持了近三百年,最终死的极其憋屈。
范进行走在人流之中,思绪却是飘散着……
自己终不能只当一个买宅邸,置田地,只管享乐的禄蠹官员。
既然来了,就要融入,也争取做一番事业,争取改变一些东西……
快到贡院龙门时,已经是人山人海。
县试是不能和府试相比。
番禺,南海,香山,新会,阳山,连山,东莞,新安,增城,龙门,清远,新宁诸县外加一个连州。
还不止如此。
驻守广州的各卫下的军卫子弟,也是可以参加科举的。
广州前卫,广州中卫,广州后卫,广州左卫,广州右卫……
府城中不光是广州诸卫,番禺卫和南海卫也有驻军在其中,光是驻军和家属就有好几万人之多。
其中也有过百名的通过了县试的生员,此时也是在人潮之中,向着龙门方向前行。
大明著名的首辅张居正,方从哲,还有许多大臣,都是出身卫所。
贡院附近,便是人潮最为汹涌之所。
龙门未开,士子齐备,数千人挤成一团。
这时候也是以文会友最为热闹的时候。
“在下南海张师陆……”
范进一听到,就笑了。
熟人呵。
眼光瞄过去。
果然见到张师陆一袭宝蓝圆领长衫,这么大冷的天,手折装逼的折扇,团团而揖。
然后有一个生员出题。
张师陆等人开始承题破题,四周一阵喝采声。
范进呵呵一笑。
大步走进这人最多的圈子。
也是团团一揖。
“在下范进,南海县案首。”
四周顿时一阵寂静。
这话是接着南海张师陆所说。
简直就是上门骑脸,公然挑衅。
张师陆交游是很广阔,南海张家也是广州府有名的士绅家族。
张师陆读书游学多年,也是积累到自忖稳中秀才,这才决定在今年开始应考,开始制举之路,结果刚一迈步,被范进一绊子给绊倒了。
俗话说,仇人相见,格外眼红。
张师陆却不是眼红。
而是面色青白不定。
一副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祖父已经亲自暗中布局,要在半途截杀此人。
居然失败了?
向来谋定后动,虽然官品不高,但在南海县,广州府,乃至整个广东承宣布政使司都能呼风唤雨,能量不小,暗中势力也不小的祖父,居然失败了?
这范进,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张师陆的疑惑,在场的士子们也是有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