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都五十多近六十的年龄,在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大明,十几年前就够资格自称老夫了,估计孙子辈的年龄都是和范进相差不多。
基本的礼数,范进还是要讲的,向着同乡的两个老前辈长揖一礼。
这两人,还有张怀远,以及五六个有现任官员的家族,就是南海县主要的士绅力量。。
第一百七十五 很难萌芽
其实广州府城也是番禺和南海各治一半,所以住在府城的士绅家族也有不少算在南海县的范围之内。
这帮家伙一直在谋夺范进的工坊和技术,并且一直纠缠不放。
这事根本不奇怪,一定要明白一点,首先大明是官本位的国家。
其次是朝廷和乡绅共治。
再次,大明根本不具体什么资本萌芽的可能。
因为你真的有独到的技术,哪怕是官绅世家出身,也得拿出好处和更多的官绅家族分享。
如果自身不是官绅,首先自己家族这一关你都过不了。
族长开个会,叫你把技术交给族人共享,不答应?
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姚观文和谢明瑞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包括坐在他们身边的杨定周也是一样。
但他们不由自主,是受到上层的暗示前来和范进和解,也就只能一脸不悦的与范进打着招呼,彼此神色间的冷淡简直是个人就能瞧的出来。
大家伙都曾撕破脸,张怀远一家人死的相当蹊跷,哪有那么巧,海盗进城别的人家不碰,就去12杀了张怀远一家?
很多人怀疑是范进的手脚,但范进带着村庄民壮杀退海盗,拯救了南海县城,这个功劳极大,范进也因此在考中进士前就得到文官散阶,追赠先祖三代,范母还受了七品孺人诰命赐封。
这个事令姚家和谢家等各家都灰头土脸,林县尊这样的地方官又站在范家一边,各家心有不甘又没有办法……
上一次托黄观说和,想叫范进曲从大势,不与这些在朝为官的南海世绅家族作对,让一些利益出来。
结果又碰了钉子。
这一次双方彼此瞪眼见礼,范进不知对方用意,姚谢等人一时也不想服软,场面一时尴尬之至。
“不过是些绳头小利罢了。”方孝孺对姚,谢等人很是不屑,也不给对方留面子,直截了当的道:“姚,谢二公,请速决。”
姚观文和谢明瑞无奈,只得齐声道:“文进,此后工坊诸事一笔勾销,如何?”
范进有些意外,这是这几家被人强压着放弃和自己争利啊,对他们来说是嘴边的肥肉,虽然一时吞不下,但终究是个念想。
现在居然真的放弃了?
“但愿两位前辈心口如一。”
范进也不可能下贱到去感谢。
原本就是他们图谋自己的东西,难道强盗不抢了,自己还得感恩戴德?
黄观这时道:“原本都是乡人,该有利共享,但文进家底薄,不愿出让,这事就这么算了吧,皆大欢喜。”
范进一时愕然。
怪不得姚家和谢家,还有张家的残余都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原来逻辑链条就是这样的。
同乡之中,有大利的生意买卖,原本就该和“朋友”共享,够资格当朋友的当然就是这些同样有官员士绅的各大家族。
这种事在大明中期更为常见,特别是江南一带,当一个纯粹的商人家族拥有几万或十来万银子的家底时。
很容易的就会被官员针对,然后直接破产灭家。
这样的纪录很多,完全不稀奇。
只有后来官员们行商越来越多,特别是隆庆前后,北方有晋商官绅家族为代表,南方有徽商家族,江南的官绅家族更是普遍做起生意,这才改变了明朝商人举步维坚,动辄破产破家艰难情形。
所谓萌芽也是在那个时期。
什么纺织工厂用过超过千人,苏松常一带遍布大量的各种工厂。
这确实是事实。
但事实上就是这些所谓的资本工厂,基本上都是有强烈的官绅家族的背景,纯粹的商人家族很难做大,做大之后也很难不被鲸吞家产。
这样的格局下,技术发明很难保密和独享,也很难产生保护工人和技术的行会,更不可能有独立的金融业,这些桎梏存在,技术进步和革新,金融业发展,行会出现都不可能。
没有这些,就不要谈什么萌芽。
范进虽然努力融入这个时代,但对很多事情只有现实中接触到了才会了解,这还是法度较为森严的洪武年间,若是换了成化前后,怕是单打独斗的范进早就被群狼一起扑到身上来了。
“听闻文进家的果酒相当爽口,玻璃酒瓶和杯子都做的好。”黄观一脸满意的道:“不如每年各送百坛到几位前辈家里,如何?”
黄观自己倒是不要好处,只是既然姚家和谢家都同意了条件,屈辱请和,黄观也是感觉有必要替这几家讨要些好处。
对范进来说,这个要求相当荒唐。
强盗没抢到,还得苦主出一笔钱粮安抚?
但看到眼前捋须不语的方孝孺,还有两眼盯视自己的黄子澄,一脸玩味之色的练子宁,以前眼中有殷切之意的黄观……
全套的太孙党清流啊……
范进道:“其实晩生并非不给诸家族分润好处,此前曾拿出分红股分给南海各家,大家分别认购,一年也有几百上千贯的分红,大约也抵得百坛果酒的价值了。老师令门生送果酒,原本该当从命,但此时果酒在京师已经出名,原本要贡入大内,现在还没有贡酒,韩王,沈王殿下,还有几位驸马都尉都指名要买果酒,各家都还823没有送到,现在就承诺给姚,谢等前辈家里送酒,这压力,门生承受不住。”
范进就是不想给这些贪婪无耻白送东西,哪怕就是一千多贯的礼物,也是不愿。
他的话倒是令黄观无言以对,士大夫要讲忠和敬。
皇上和诸亲王都没有,这边却给姚,谢几个官员承诺送酒,还真的在道理上说不过去。
姚观文面色难看,起身道:“诸君强迫仆与这小辈和解,不料却又是令仆遭遇折辱,告辞了。”
谢明瑞也是起身告辞。
范进的态度并不亢奋,但滴水不漏,这两人不走,留在这里也是难堪。
待姚,谢二人走后,黄观叹道:“文进,这是大好机会,是太孙殿下亲自向这二人授意达成和解,不过一年百来坛酒,何苦不答应?”
迷底揭开一半,怪不得这几个官绅家族的代表人物愿意和解,提出了几乎是照顾脸面的条件。
原来是皇太孙朱允炆的授意,这几个老官僚当然不敢拒绝。
太孙虽是仁厚,但这几人也不敢因为私利对抗太孙,得不偿失。
范进拒绝,反而是给他们继续纠缠的机会,看似屈辱愤怒,可能内心还在窃喜。。
第一百七十六 奇葩的清流
“虽然没谈好,”黄观有些遗憾的道:“不过太孙还是会压着这几家,不叫他们再寻文进的麻烦。”
方孝孺劝说道:“文进,我知道你自小家贫,不过大丈夫当有志于国事,家计小事不必太执着,将来还是把工坊都关停了吧。”
范进心道你说的是大方,我一年能赚几十万上百万贯,你说关便关了?
当然这话是没有办法直言,只能抱拳道:“好教方先生知晓,在下工坊都是在本地庄上接纳收容无地流民。此辈原是渔民为多,因为禁海令不能出海捕鱼,他们无地,也不擅长耕作,想当佃家都难,开几个工坊,接纳流民,令他们有生计,不复为患岂不更好?此外晩生是自幼家贫,得族人帮助极多,工坊也是回馈我范氏族人。晩生是不愿多接受投献,不愿免除过多人的徭役,工坊的徭役银,国赋,杂税,都是照常缴纳,也是有利于地方经济……”
方孝孺皱眉不语,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满嘴实业和利润的士人,感觉上是相当新鲜。
如果范进说的全是私利,方孝孺早就变色呵斥了。
但工坊用流民,安置不稳之人,为的是地方公益。
还没有用投献和免徭役的额度,照常纳税,并且工坊所得用在地方修路,造桥和各种福利设施上。
另外便是除了几家胃口大的,范家工坊都允许人入股分红。
还有回馈族人的红利。
大忠大孝,还有仁义厚道。
考虑的相当周全。
眼前的范进不象个二十不到的新科状元,反而象是经营一辈子产业又性格仁厚的商人。
两种感觉夹杂在一处,给人的感觉相当的怪。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眼前的范进不光是文章写的好,见事长远,熟谙史事。
还是个能做实事的人。
真是聪明天授,在场的清流大佬们都有一点嫉妒之情涌在心头,这范进才多大?
黄子澄突然道:“范修撰少年得志,富而多金。但需记得千万不要太过志得意满而生骄狂之态。本官听说范修撰每天要用烛十几支,在京师这些日子用烛过千支,毋太过浪费也.。”
范进极为愕然。
他一向是用最差的想法来揣度这些清流,也深知这帮人的德性。
但万万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能堂而皇之的干涉旁人的一切,包括用多少根蜡烛照明。
这样下去,老子用多少草纸你也能干涉?
范进不动声色的道:“下官的蜡烛是因为分给同年进士好友,是以消耗的多些,黄大人有心了。”
黄子澄皱眉不语,眼前这后生很难压制啊,简直是油盐不进。
自己一番好意,这子真的体会不到?
黄观此时道:“文进,你对本朝亲藩之制怎么看?”
范进道:“此是国之大政,门生不敢肆意妄言。”
工部左侍郎练子宁冷冷的道:“范修撰是不敢言,还是与沈王之辈交谊深厚,因此就决定站在亲藩一边?”
黄子澄也道:“亲藩迟早为我大明之患,范修撰强为不知,欺人乎,欺天乎?”
黄观也皱眉道:“亲藩骄纵不法,坐拥重兵,这是明摆的事情,文进啊,你这真是敷衍我等,太过虚伪了。”
方孝孺则道:“范文进不是奸邪小人之流,我等还是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范生必有所选择便是。”
范进一阵头疼,这他娘的都是一群什么人?
这就是标准的清流?
上来就强压,诛心,大义压制。
亲藩是有毛病,但你确定就没有用处?
总是拿自己已经有定论的事来压制别人,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便是虚伪,甚至是奸邪小人之流,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而且方孝孺说要把事情交代给自己,什么事?
老子说是要和你们一党了吗?
范进也是明白过来,今天说和只是个幌子,是这一群清流大佬要向自己表达皇太孙对自己的善意。
然后他们就想当然的认为自己会受宠若惊,毫无犹豫的直接投效皇太孙一党!
怪不得今天黄子澄几次拿小事来训斥自己,但其实在黄子澄看来这并不是对范进有恶意,反而是在释放善意!
范进年轻,又是刚正六品的修撰,虽然状元前程大好,但论现在的官位和在朝中的地位,范进是不能和黄子澄等人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