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代王府中,聚集了几百个传令兵,随时待命,往来于各地之间。
李唐臣、张孝纯等河东重要人物,也会时不时越过太行山,去河北走一圈,然后再回来。
防线需要巡视,兵力需要调整,指挥体系需要梳理。作为方面统帅和幕府机宜,地位权势足够高,承担的责任也同样之重!
每个人都屏住一口气,来不及有片刻放松,一门心思要打赢此战。
等到种师道从代王府出来,坐上马车之后,他好像才从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坐在马车上,种师道若有所思。
经过这几日的参与,他觉得这场仗虽然还没有打,但是定难军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哪怕是有局部的失利,他们最终也会赢,只是赢多少的问题。
不会有人能战胜他们...
除非鞑子真就如传闻中那般,刀枪不入,满万不可敌。
种师道打了五十年仗,哪有刀枪不入,不可战胜的军队!
不过是战败者聊以自慰的夸张罢了。
他叹了口气,想起正在前线的小种,于心中默念道:端孺啊,你也没在这种阵营中打过仗吧,你去前线第一天,就该知道我的苦心了...
不是我没有忠宋之心,只是天命来了,天命不可违...
岂是你我之辈,能够逆转对抗的。
等人散去之后,陈绍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放下节堂之中那些堆积如山要看的文报军情节略,迈步往内宅走去,抬头看着星光点点,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在内宅前,和大虎等人分离,来到一个庭院内。
里面灯火摇曳,见陈绍推门进来,马上就有几个丫鬟上前服侍他更衣。
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李师师垂下睫毛:“吃了么?”
“还没呢。”
李师师赶紧吩咐去准备一些酒菜来。
她没有劝一句,说什么让陈绍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因为李师师知道,小郎君要竞雄天下,就得生死不怨。自己这辈子既然随了他,自然也是如此。
他要做的事,命都要豁上,哪会在这个时候,舍不得他辛劳。
心疼归心疼,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然后尽可能地帮着他,调理好身子了。
陈绍笑道:“人说过午不食,我这也稍微吃点就行。”
李师师只是笑,没有搭话,陈绍知道自己那点医理,根本没法和她比。
这是懒得跟自己指正了。
他也是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管师师准备什么,自己只管吃就是了。
因为有了身孕,李师师如今不能亲自服侍他,便要来几个健壮的丫鬟,指使丫鬟给他备热水沐浴。
等到她换了身衣裳,再走过来的时候,发现陈绍已经倚在木桶上睡了过去。
额头上贴着一个皂巾,鼻腔有轻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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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样的夜空下,残破的安肃城中,无数火把闪耀。
一队队女真军马肃然站立,血腥之气随着夜风送来,将原来大宋河北安肃军治所所在,变成了仿佛无数恶鬼林立的地狱一般。
作为以前宋辽边境的安肃城,夯土城墙很完整,城垛战楼等等防御设施一应俱全。
引易水而入的护城壕沟,比一般城池的要更深、更宽。
毕竟当年这里是抵抗契丹的前线。
可是就是这样坚固的城池,宋军却不战而弃,沦入女真军马的掌握之中。
河北厢军的战斗力,实在是被大宋玩垮了。
此番宗翰再次回军,已经不管这里是不是被金国占领,完全不拿这里当自己的地盘。
不过短短的时日,城内已经是一片残破景象。所有房舍之内,都塞满了女真军马,那些苍头弹压之类的辅军就在街道中搭建帐篷而居。
所有家具陈设,都被劈碎了烧火做饭,甚至连庵观寺院中寄顿的棺木都是一般下场。
而城外就是依附于女真的部族军肆虐的所在,从早到晚,安肃城外每处村庄市镇都是烟柱腾天而起,从来未曾消散过。
附近被女真所掳掠的百姓,青年、中年男子大多数被驱到城下填壕,或者就随处杀戮。
而大量女子,就被驱入城中,为鞑虏所欺凌霸占,在城中每一处所在,任何时候,都能听见这些女子的哭喊之声。
每到吃饭时候,还能见到这些衣衫破碎,浑身青紫的大宋女子麻木的挣扎出来,为这些畜生操持吃食。
稍有不对,就是皮鞭卷过来,往往就带起老大一块血肉。
有很多女子受不得这样的屈辱折磨而死,就被扔到城外壕中,每铺上一层尸首,就洒上一层土。
现下重重叠叠,已经填了三四层了。打了这么久的仗,他们这群畜生,也知道在夏天要防瘟疫了。
但是大多数百姓还是求生,毕竟求生是人的本能,谁愿意死呢?
原来安稳平和的生活,自从童贯伐辽开始,就完全为被打碎。
先是童贯征发附近民夫,在白沟河惨败之后,就顺带着被屠戮无算。
紧接着女真东路军、常胜军、女真西路军轮番到来。
数十年不识兵戈的大宋,也终于见识到了这些鞑虏到底有多么残暴,在烈日下的恶鬼,远比风俗传说中的更为可怕。
这些在安肃城中行尸走肉一般的残存百姓,到这个时候,已经不期望有人来解救他们于地狱了,只是盼着有一天,能有机会和这些鞑子一起死在血海之中!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在城外不远处,已经有人把这些凶恶的鞑子,逼到绝路上了。
鞑子们为所欲为的日子,即将结束,至少在这场战争中,他们是弱势的那一方。
像安肃这样惨景,这些年在大宋并不罕见,可对于大宋上位诸公而言,却不见得有多少人会放在心上。
河北这地方,被大宋君臣漠视已经很久了。
历史上,杜充那厮,就曾经掘开黄河来阻挡金兵。
这种操作,只有完全不是人,没有一点人性的东西,才能干的出来。
一路狂奔,回到河北和幽燕交界处,鞑子们在安肃肆虐了几天,终于在今夜又整肃起来。
恢复了他们战时的姿态,披上甲胄,配上兵刃,各个谋克整队、各个领兵军将打点起精神。
他们在夜色中也匆匆集合而起,原因无他,宗翰已至!
安肃城外一片旷地之中,在夜风送来的血腥气和尸臭味中,无数火把闪耀,照亮了宗翰的大纛。
他这一路并不顺利,在听到五回岭被凿开的时候,宗翰差点气的吐血。
西路军至此是彻底完了。
灭辽中积攒的泼天功劳,也经不起如此一败,好在郭药师是宗望收伏的,算是东路军的人。
他们依然认为,郭药师的叛变,是五回岭被凿开的原因。
其实这很明显是倒因为果。恰恰是五回岭被破,才导致郭药师放心大胆地叛变。
大纛之下,女真鞑子们,不知道从哪拽出一张胡床来,宗翰就踞胡床而坐。
看着一队队的败军拉过来,跪倒在城壕边上,然后宗翰所部亲卫猛安甲士,挥刀就砍下一排排的脑袋,然后将无头尸骸踢入城壕之中。
哀嚎惨叫之声,响彻夜空,血水四下横溢,让空气当中血腥味道已经浓重得近乎实质。
女真鞑子的兵法很严,有点不通人性了,一直胜利的时候,这种军法更多是震慑作用。
但是如今屡屡遭遇失败,真的执行起来,就显得十分吓人了。
被拉来的败军,大多是逃散之后被擒获的杂胡,还有侥幸从易州、涿州逃生出来的女真甲士。
杂胡们也算是倒了血霉,跟着宗翰想要南下抢一把,没想到自己才是被抢的那个。
他们就是被女真鞑子给骗来,当奴隶炮灰用的,下场就跟后世跑去缅北的猪仔差不多。
你是可以抢,是可以杀,但是你自己也别想跑回草原享受。
必须把小命留在战场上。
他们一经发现,在女真人眼里,自己和那些被杀的百姓生口,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同品种和用处的生口而已,有人用各种手段乞命,愣一点的,干脆就是绝望中操着胡语破口大骂。
那些逃生出来的女真甲士,多半就是默然受了这一刀。不过他们尸骸却是被收起来,另一侧已经堆架起巨大的柴堆,到时候将他们尸身焚化,骨灰还于留守在大同的本部帐中,也算是一种优待了。
女真主力现在分为两支军马,宗翰所部西路军虽然兵力数量、配备都要弱一些,但是战力却不下于宗望的东路军,始终能与宗望所部维持分庭抗礼之势。
原因之一,就是宗翰施行的,这酷烈的军法。
“伍长战死,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
宗翰这个人,是有点东西的,历史上老汗完颜阿骨打为凝聚人心、保障军需,与群臣共同立下铁律:国库中的财物仅能在战争时期调用,平时任何人不得擅自使用,违者无论身份高低,皆处以“二十大板”。
有一回,已经当了金国皇帝的完颜吴乞买,趁夜悄悄打开国库,私自取走20匹绢帛,用于赏赐妃嫔。
结果这件事被宗翰知道了,马上召集“勃极烈会议”,愣是把皇帝从龙椅上拽下来,当众打了二十板子...
军纪从一定程度上,和战斗力是挂钩的,军纪越好,军法越严的兵马,战斗力也往往越强悍。
此时宗翰刚到,就开始杀涿易二州逃出生天的兵马,明显是立威。
而在场观刑的女真军马,全都默然看着眼前一切,无一人发出半点声响。
宗翰在他们心中,已经神话了。
而在宗翰到来之前,坐镇河北北方几个州府的女真将领,更是脊背发寒,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汗滑落。
河北的这些军将,严格来说也有责任,至少没有拦住郭药师。
甚至在五回岭被破,常胜军倒戈,洗劫周围城镇的时候,他们都是按兵不动的。
实在是兵力悬殊,而且还有定难军在后面,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要和常胜军全面开战,又怕被定难军渔翁得利。
好在宗翰没有追究这些,只是处置了从涿易二州逃回来的人。
血腥之气在夜空中浮动,女真甲士寂然无声。身在其间,除了火把噼啪爆裂之声,还能听见污血滋滋渗入泥土中的声音。
宗翰一到,还不及入城,就砍下了数百颗脑袋。
让起兵以来一路势如破竹起了骄横散漫之心,然后又因为在云内折戟而有些沮丧的女真西路军马,又被震慑得恢复了原来强悍铁骑的真面目!
宗翰微微招手,亲卫牵来了宗翰的神骏坐骑。宗翰在无数甲士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放声怒吼。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有这么一支来自西北的蛮子兵,战力确实不俗,和咱们女真儿郎有的一拼!
如今局势也不必我多说,我们女真儿郎接下来,每一场战事,都是生死存亡之战!
就如我们起兵掀倒契丹一般!若再有战事不利,再有互相应援不及的,我宗翰,也不会介意再砍下几百颗脑袋来!
只要大家拿出追随老汗时候的勇气和战意来,这支西北的军马,终有一日,会变成无数尸首,被我们女真铁骑的马蹄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