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下来,王禀这个粗壮魁伟的军汉消瘦了不少,脸上线条如刀砍斧凿一般加倍分明起来。
下巴上黑黝黝的一片,尽是粗短的须根,脸上一直有散不尽的沉郁之气。
自从被萧干从燕京城赶出去之后,王禀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他心中的自责、愧疚,以及对高层的怨愤,是怎么都压不住了。
城门打开之后,郭药师也下来迎接,王禀问道:“宣帅相招,所为何事?”
郭药师说道:“听说是要换帅了。”
王禀眼睛瞪得溜圆,心中突然紧张起来,歪头道:“换帅?”
郭药师心中冷笑,暗道你以为让你挂帅呢?
你跟大宋的皇帝有这个交情么?
人家就是要换,也得换个自己人。
“天使马上宣旨,咱们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来到燕山府的宣帅节堂内,这里已经挤满了文官武将。
童贯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王禀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也不跟人打听,只是默默等待着。
过了一会,天使轻咳一声,节堂内顿时就安静下来。
所有人其实都在盯着他呢。
童贯站起身来,来到节堂中间,带着众官员跪倒接旨。
天使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宣道:
朕绍膺骏命,法天隆道。
尔枢密使童贯,总戎六师,迅扫腥膻。
今观卿露布飞驰,云蓟门父老壶浆相迎,契丹残孽望旗星散。复燕山府九州七十一县,捷功赫赫,冠乎本朝。
是用畴咨百辟,稽典崇赏:
晋京秩而尊元老,特解卿河北河东宣抚使之职,进位「开府仪同三司」真三公,班亚丞相。赐履上殿、赞拜不名,岁禄万石,子孙世享萌嗣。
裂茅土以酬不世勋,封卿为「徐国公」兼「豫国公」,食邑徐州三万一千户,锡亳州永业田千顷。追封三代,敕建「双国功勋坊」于汴京朱雀门。
授金匮秘藏之荣,命龙图阁学士奉《太宗平戎图》、宣祖雕弓授卿,入藏徐国公府,永彰克复汉疆之荣。
典仪用亲王旌节,许卿乘象辂、建九旒青罗伞,出入卤簿用半副御仗。
众人一听,都有些意外,大宋为了防止权臣出现,祖制是异姓不得兼领两国公。
看来真的是要封王了。
但是封王之前,先把宣帅的兵权拿了。
紧接着,天使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这下大家都屏气凝神,等待着新的统帅人选。
结果出人意外,新任宣帅是谭稹...
又是一个太监宣帅。
谭稹接旨之后,依然毕恭毕敬地把童贯请回首位。
王禀在人群中,默然无语,心中有些无奈。
如今女真人已经拿下了大辽几乎所有领土,天祚帝耶律延禧,躲在夹山之中,就如贺兰山里的李乾顺一样,早已成为了瓮中之鳖。
什么时候被擒,纯看女真人愿不愿意付出多些伤亡猛攻,不然的话,耗也耗死他们了。
女真兵马之强,几年时间席卷契丹全境,以河北燕山府如今杂凑军马,若是女真鞑子南下,又济得什么事情?
一经会战,只要失败,说不定反而就壮大了女真兵势,让其更难对付。
鞑子在古北口,驻扎着兵马,走的时候又摧毁了燕京城防,南下之心昭然若揭。
王禀已经料定他们会南侵,此时朝廷将这最紧要地方的兵马大权,交给了谭稹...
谭稹,本身就是童宣帅的副手,他挂帅之后,幕僚等人自然更不会变。
那又有什么区别?
这班底连残破的契丹都不能敌,如何指望他们能挡住女真呢。
王禀又把目光,落在了节堂内的武将们身上,心中更是绝望。
都是一群什么鸟人!哪有一个厮杀汉出身的武将,全是溜须拍马的废物。
白沟河惨败之后,这些人做鸟兽散,让军中上下无法通气,大败亏输他们的责任占一大半。
如今花光了大宋的家底,把燕山府赎买回来,他们又都回来了,个个加官进爵。
女真人若是真的南下,恐怕比上次从契丹人手里夺燕京,还要简单一些。
其实王禀心中,还有过片刻希冀,期望朝廷能把这个位置给他。
如今天祚帝还没有被抓,不知道他还能为大宋争取多少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若是能加固城防,收拢河北人马,招募训练一支强兵,大事犹可为之。
让谭稹上来,王禀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肯定又是卖官鬻爵,没个正事。
燕山府新建,有大把的官位,足够他卖上些日子了。
在节堂内,乱哄哄的阿谀赞美声中,王禀默默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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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广源堂内,萧氏拿着商队的印玺,心中着实快美。
她喜欢这种手握权力,然后把财富滚大的感觉,让她沉迷其中。
为此服侍伺候陈绍,她也不后悔。
几个从锁阳城带来的回鹘仆妇,站在她身后,萧氏咬着笔杆,说道:“把账本全搬来。”
随着翻阅的声音沙沙响起,萧氏的眼神,越来越亮。
早知道定难军的商队规模大,但是没想到这么大。
想到自己马上可以掌控这庞大的商队,萧氏激动得面色红润,心跳加快。
人类的爱好千奇百怪,有的人会疯狂迷恋那种权势在手里的感觉。
随着每一次的翻阅,萧氏的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一辆辆的马车、商船、驼队...正翻越沙漠、出海渡河。
斗粟尺布、风舲雨席,恍惚间自己好像堆砌起一座高耸的金山。
原本在回鹘时候,她就时常在想,要是自己能掌控一支比锁阳城大十倍、百倍的商队,那自己该如何布置。
此时终于有机会来实践了。
她合上账本,开始提笔规划,先要把商队的制度给固定下来。
每个人,是什么职位,作用什么,要对什么事负责,全都要明确。
这种工作量,浩繁艰难,一般人摊上早就挠头了。
萧氏却乐在其中。
她如今的状态,就像是一个非常热爱某款游戏的平民玩家,突然登上了全服前列的大佬的账号。
而定难军的商队,也迎来一个飞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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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府。
春夏之交。
天下正下着绵密的小雨,雨点又细又密。
站在节帅府的小楼上,远远看去,城池中的景物、就像笼罩在大雾中。
风一吹,那茫茫的雨幕在空中飘荡,如同是一阵阵白烟缭绕似的。
折氏看着眼前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什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动了环环。
反正她不闹了,有时候还会和自己说说笑笑,就跟以前一样。
不过对陈绍,还是没有好脸。
陈绍从灵武大营回来,下马进前厅庭院,沿着走廊往里走、上了高高的小楼。
果然瞧见折氏在这里。
折氏的丫鬟瑞珠和翠蝶一起上前,殷勤地给他换下官服。
折氏穿着烟绿色宽袖上衫、浅青色长裙,美艳的容貌、如脂玉般的肌肤,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段,走路的端庄仪态,都很叫人神往。
但是陈绍如今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换好衣服之后,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腰,笑道:“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折氏那双娇媚的杏眼里,此刻多了些娇憨的眷恋,看了一眼烟雨中朦朦胧胧的望楼,又转头看了陈绍一眼,毫无意义地点头“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个‘嗯’是说自己这几天都很好,还是怎么着,陈绍也不在意,笑着说些情话,憧憬着孩子出生后的样子。
折氏心情似乎依旧很复杂,她出奇地沉默,有时会悄悄打量陈绍,伸手放在仍然很纤细的腰身上。有时有会望向窗外的雨幕,微微发怔。
“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折氏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想把孩子送给环环。”
说完之后,怕陈绍不高兴,又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
陈绍抚摸着她的手背,说道:“行,我来想办法。”
他根本没打算想办法,对女人,你先糊弄过去就是。
她们的想法,一会一个样,大部分时候不必理会,随口说几句好听的,只要别让她看出你在敷衍就行。
果然,陈绍说完之后,折氏又恢复了原本娇媚可人的模样,痴缠着陈绍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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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州附近,有一支奇怪的兵马,看上去逃荒似的,一路向西。
人数还真不少,这四千余军马,拉开的队伍行列,也足有七八里地了。
这是耶律大石的人马,此时他麾下军将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大石林牙将行军方向选择朝向正西,传闻西边是不毛之地,还有野蛮凶残不开化的草原野人。
不过这个时候哪有他们询问的余地,军马一旦行动,就带起了巨大的惯性,将所有人都裹在其中。
再加上耶律大石最为心腹的耶律敌国烈所部骑军前引后遮,大家只管着跟上,懒得去费心思。
当初萧干和耶律大石分家,即使是契丹人中,也有一部分选择了萧干。
这四千人,就是耶律大石全部的底牌,这一路上从燕京带来的粮食吃的也差不多了。
他们也只能一边行军,一边抢掠当地的百姓。
应州城墙上,有人指着下面,对孟暖说道:“就是这群人!”
孟暖瞧了一眼,说道:“是辽人,该不会是去投奔陈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