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个辽骑已到,沉重的铁骨朵带着凄厉的风声砸下。
一杆长矛“咔嚓”折断,矛兵的头盔和里面的东西瞬间变形塌陷。辽马冲势不止,碗口大的蹄子无情地踩碎了一个摔倒在地的后勤辅兵的胸膛。骨头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嘶喊和金铁交鸣之中。
整个宋军先头部队被白沟河这该死的烂泥完美分割成了无数小块的“孤岛”。
专门为骑兵准备的‘沼泽’也失效了,辽人似乎早算准了这点,他们的冲击并不深陷,而是沿着河岸边相对硬实的地带,对被困在泥泞中心、行动迟缓的宋军进行无情的切割、包抄、旋转绞杀!
也就是说,辽人的情报,无比精准。
杨三七的眼睛红了,他知道完了。什么先锋任务,什么收复幽云,全成了梦幻泡影。
他手下的弟兄,正像麦子一样被成片刈倒。
“放火!烧掉辎重!不能留给他们!”他声嘶力竭地命令。
几个亲兵试图把火把扔向最近的粮车,却被从侧面扑来的辽骑劈翻。
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到杨三七脸上。那是他自己的副将王渊。一支骑矛从王渊的肩甲缝隙捅入,将他整个人挑起,又重重甩飞出去,砸在装满羽箭的木箱上,再无声息。
一个辽将看到了杨三七的铠甲,策马嘶鸣着直冲过来,手中的弯刀映着远处燃烧车架的火光。
杨三七格开劈面一刀,沉重的力道震得他虎口裂开,佩刀差点脱手。脚下是滑腻的泥浆,四周是部下濒死的惨叫和辽人的怪啸,他避无可避。
就在那弯刀再次劈下时,杨三七猛地从旁边的泥水里窜起,狠狠撞向马腿!他用尽全身力气,刀背狠狠砸在马前腿关节处。
马匹惨烈地嘶鸣着,带着巨大的冲势向旁边歪倒,背上的辽人百夫长猝不及防被掀飞,重重摔在烂泥里。小兵也被撞倒,斧头脱手,泥浆糊住了口鼻。
就这瞬息功夫!杨可世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他反手一刀,狠狠剁进泥地里那辽人咽喉,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
“弟兄们!往河边冲!能活一个是一个!”杨三七嘶吼着,用刀背猛拍打着几个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
他扯下自己的头盔扔掉,在亲兵的最后拼死掩护下,一头扎进白沟河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浑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上游飘下来的死尸。
岸上火光映着人间地狱的画面在眼前晃动闪烁:
那些沉重的、代表着大宋精锐的床子弩被遗弃在泥潭里,辽人的马匹围着它们兴奋践踏;
装满新铸盔甲的辎重车被点燃,铁片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无数穿着熟悉宋军甲胄的士兵,像屠宰场里的牛羊般被分割、被践踏、被斩杀……最后一点反抗的火苗在泥泞中彻底熄灭。
此时,白沟河。
号角声一声连着一声,在辽军大营深处,不断响起。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清晨雾气,早就散去。可以清楚的看见几里外的辽人营寨望楼之上,各色旗号不断翻飞下令。
数百一直轮换在战场上巡视哨探的骑兵,已经在宋辽两军阵前,张开了稀疏的队形。更多的哨探骑兵还在不断的从各处涌来,保持着对宋军的警戒。
辽人骑兵,呼哨往来,最近的甚至压到了宋军弓弩羽箭射程的边缘,在马上耍着各式各样的花色马术,用意只有一个,保持着对宋军营寨的压力。在自己大军出营之前,不要遭到宋军的骚扰突击!
连成一片的宋军营寨,同样是鸣锣击鼓,旗号飞舞,发疯一般的传递着各色命令。
宋军一个个又顶盔披甲的在军官带领下从营帐中冲出来,飞也似的上了寨墙。
各处营门都暂时打开,大队大队的杂役兵涌出来,将长濠之内,寨墙之外的鹿砦加固加厚,原来空出来方便通行的道路也马上堵死。
营寨之间的空地上,就看见一队队的宋军士卒涌出来,布设在其间。
前面是鹿砦,然后就是长矛札刀,再后面就是层层叠叠的弓弩手。
寨墙之上人头攒动,宋军弓弩手,可占士卒六成,除了依托两寨之间准备野战的,在寨墙之上,同样布满了强弓硬弩!
营寨里头,忙乱成一团,架起大锅烧热滚水滚油,更多的箭矢石块送上去。准备堵住缺口的草袋木料又再度准备好。
宋军不多的骑兵也从寨门后面出来集结,肃静成列,随时准备反突击一场。
顶在白沟河正面前线的都是西军精锐,虽然辽人动得突然,可战备工作仍然井井有条,不见慌乱!
兵是百战强兵,将是沙场宿将。
只是中间黏合的低层武将,被抽调走了,换成了一群草包。
诸位将主甚至有些兴奋,辽人竟然真的敢主动进攻,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突然,从西面传来了一阵喊杀声。
大宋兵马侧头望去,原本应该是自己人的西路,突然出现了无数契丹骑兵。
而眼前辽人大军,气势比宋军更有过之。
宋军营寨前的长濠将自己机动性限制死了。
辽人骑兵,只是成疏散队形分布得到处都是,呼哨声一声连着一声。
骑兵身后第一排都是戴铁盔,披重甲的步卒,如钢铁城墙一般向前涌动。在他们后面,就是披皮甲,戴软帽的轻步兵,更有只着直缀,挎弓矢撒袋的射手,一层层不知道排了多远出去。
这些行动中的辽军,先成小阵,接着再汇聚成大阵。迈步向前,就看见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人浪在向前翻卷!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步卒方阵的两侧,却是大队大队的骑兵在汇聚。
辽军骑兵数量,远过大宋。看着他们渐渐汇聚成一个让人觉得振怖的巨大骑阵。
战马嘶鸣之声,似乎都盖过了号角声音,笼罩整个战场!
无数匹战马扬首奋蹄,嘶鸣着,跳动着,让人一眼看去,就只能感觉到这巨大的骑阵当中,不知道蕴藏着多大的爆发力度!
望楼之上,人人都是脸色苍白。
西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辽兵出现!
西军的那些将主,还是冷静的,他们马上判断是左路的杨可世出了问题,并且做出了决断,有序撤退,结阵反击!
本该及时出现,安抚手下情绪,按照军令作战迎敌的中低层武将,因为全都换成了汴梁来混军功的草包,让宋军错失了最佳反攻或者突围的时机。
西边不是防守的重点,大家都盯着白沟河的对岸,谁也没想到左军前锋杨可世如此不堪!
再加上命令乱传,混乱的营寨很快就被辽人撕开一道口子。
簇拥着萧干的人马,滚滚而来,悉王萧干踞坐马上,让每个辽兵都看得见他的旗号。
耶律大石从白沟河对岸,开始进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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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辽南京都统、悉王萧干派轻骑夜袭宋军先锋杨可世部,利用白沟河沼泽地形分割围歼,然后从西侧进攻白沟河水寨。
宋军惨败,死者三万,器械辎重尽弃。
残余大军撤退回到雄州,精锐西军死了小一半。
看着眼前的军报,陈绍彻底呆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低头,这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坐在椅子上,陈绍脑子里嗡嗡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是有一团浆糊...
他挠了挠头,走到窗户边,让手下去召魏礼、杨成和王寅前来。
三人陆续到达,看着陈绍送下来的军报,除了早就得知消息的王寅,其他两个也都愣住了。
书房内,沉默了很久。
大家都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但也都不知道说什么。
陈绍咳了一声,打断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定河渠,挖的如何了?”
河北战报,陈绍懒得提了,说都不想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在这里骂,他童贯也听不见。
杨成说道:“十分顺利,很快就可以凿通。”
因为有了大批辽地难民,这些人来到定难军之后,就被以工代赈,参与到定难军的各处建筑、运输中去了。
他们在兴灵平原修堡寨;在无定河中挖沟渠;在盐池采盐晒盐;在宥州挖铁炼铁...
能有吃的,他们很开心;能有人力用,陈绍也很开心。
陈绍感觉,这大宋真是跟后世国足一样,你根本就不能信任他一点。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局势,他总能给你来一坨大的。
还是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发展自己的实力上。
第123章 这荣光,我陈绍不会独享
前线的一场大败,彻底破碎了大宋速胜的美梦。
童贯整个人都垮了。
大帐内,他神色枯槁,再不见往日里那种精气神。
赵良嗣忍不住劝道:“宣帅,胜败乃兵家常事,宣帅身系国家安危,千万不可消沉不振。”
童贯叹了口气,强行挺直了腰杆。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曾经在端王府伺候人的时候,即使是面对妇人,他们都得弯着腰。
后来到了边关,无数的名将悍兵,世上最雄壮的人,在他面前也得弯腰。
童贯太喜欢那种感觉了,自己把腰杆挺的笔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
昔日龌龊不足夸,一朝成帅万人望!
谭稹悄然靠近,说道:“宣帅,杨可世轻敌,可上书说‘前锋小挫,辽军慑服乞降’,我等正准备接手城池...”
童贯点了点头,看着谭稹挥了挥手,示意他亲自去办。
赵良嗣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很多时候,童贯的意志,并非是他本人的想法,而是这群追随他二十年的幕僚们的想法。
童贯也形成了路径依赖,大部分时候,都是顺着他们来。
这件事,难的不是别的,而是要买通汴梁那些近臣。
让他们不要在官家面前胡说八道。
只要梁师成点头,蔡京也帮忙隐瞒,很容易就遮掩过去。
以前多少的大错,也是如此这般处理,即使是官家听到了什么风声,以他的聪明劲,猜到什么,也不会处理这些近臣。
他自己也需要这些近臣,来给他弄钱,来给他压制文官士大夫。
童贯急的是伐辽第一步,就把主力葬送了小一半,而且辽人也没有想象中弱。
今后如何是好?
这时候,他又想起前些日子来商量投降的常胜军郭药师。
童贯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许他高官,此时虽然在白沟河惨败一场,但至少可以说拿回了涿州,也算是功劳一件,或许可以遮掩一二。
对童贯来说,花些钱财,堵住汴梁那些人的嘴不算什么,但是他伐辽的功绩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知道还能否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