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面有人进来,送上一封书信。
童贯拆开一看,又是陈绍劝他不要轻敌冒进的,看了一眼落款,是白沟河之战前五天写的。
五天!
五天的时间,有的人连州府都走不出来,而陈绍却能把一封书信,从定难军送到了河北前线。
童贯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微微侧头,道:“把陈绍的信全取出来!”
幕僚们赶紧翻着书信,寻找出陈绍的,一共有六封之多。
节堂内的书信,几时来的,几时封存都有记录。
童贯叫手下一一比对,竟然都是写完之后,五六天就到。
在汴梁时候,收到的那些还要更快。
童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人一马,跑断了腿也到不了。他自己打过仗,行军赶路,十几年就这么过来的。
只能是一个个站点,不断换人接力,而且肯定有很多站点。
统兵这么多年,私兵养了十来年,毕竟是统兵二十年的人精,童贯马上就意识到了,陈绍有自己的情报机构。
而且铺设到了河北前线。
在河北为他收集和传递情报。
而且此人在几乎半年前,就在劝自己不要轻敌冒进,他的眼光之毒辣,实在有些骇人了。
难道他小小年纪,真的游历过辽东,熟悉女真和契丹。
“你们说...”童贯突然压低了声音,嗓音有点干哑,“调陈绍率兵前来,他能扭转战局么?”
大帐内众人都知道陈绍,闻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宣帅这是什么意思。
谁不知道,陈绍是近年来,宣帅最厌恶的一个人。
以前宣帅可是生怕他参与到伐辽事来,就怕他沾了光,再拿到了伐辽的功劳。
童贯闭上眼睛,手抚在椅子上,脑子里关于陈绍的画面不断闪过。
那个小小辎重队长,在帐中最末位,突然高喊‘有计’开始,自己给了他第一个机会;
刘法统安城战败,自己把身边的亲信送到西北,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横山前线,自己想要牺牲掉他,来分化打击西军,没想到他硬抗了下来;
大家都想着冲击兴庆府,围攻朔方,彻底灭掉西夏时候,他提出要去盐州。
然后他就从盐州开始,一点点拿下了定难军如今的地盘。
到现在,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他已经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了。
谭稹低着头,心中暗想,宣帅可能是白费心思,绍哥儿那人,他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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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州城外。
新建的一个堡寨,十分特殊,这里面没有屯田种地的百姓,反而充满了匠人。
堡寨内,新筑的军械所,炉火几乎已经全部烧起来了。
整座城寨上空,日夜烟雾沉沉,黑灰乱飘,连附近的树梢上都是一层灰。
有些土窑的顶部缝隙里在冒黄色的烟,那是预炼铁矿石的窑。更多的椭圆形炉子是高炉,每个高炉的顶上都黑烟腾腾,下面开着四个风口,水轮带动的鼓风机“哐当哐当”在摇动,木轮磨出的“叽咕”声令人牙酸,刚来这里的人会不太习惯。
陈绍其实一开始对军械的兴趣不大,他觉得这种东西,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慢慢出现并且成熟的。
但是在了解一番之后,陈绍才知道,原来此时的火药技术,尤其是炮的技术,已经很高了。
此时火药的配方,是低速燃烧的黑火药,不适合作为管状火器的发射药。
所以必须用弩车、弓箭打出去,用来放火、攻城有奇效。
张道济在汴梁,做了四百辆霹雳炮车,就是纸壳或陶壳爆炸物,点燃之后用弩车打出去。
守城时候,特别好用。
韩世忠在用完之后,觉得这东西打一般的西夏部落或者村寨时候,非常好用。
因为兴灵平原上,房屋都十分易燃,方便他杀人放火,把寨子里的西夏人逼出来。
这个军械堡寨里,很多设备都是匠人们自己设计制作的。
看着有些粗糙,但都极其实用。
比如说有些水排坏了、要换新的,便有二三十屯民守在附近,轮流去拉动皮橐,直到水排恢复运转。
整个场面就像工厂作坊一般。
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西夏和北宋早就有的技术,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新的东西。
陈绍善待匠人,不管是哪一族的,哪怕是党项拓跋氏的,只要是有一技之长,都可以保全家族性命。
寨子的另一头,里还有许多炉子,下面的炭火在鼓风的时候已经烧到了外面,上面高高地放着个灰陶大缸,铸铁被烧得半融之后便流到下面铁池里。
几个人在那里踩着水车,利用水车的惯性,使得绑定在大缸上方的铁棍不断搅动,还有人按时按点撒混合的泥粉进去。
这些经过翻炒的铁料,再通过反复锤打低碳铁坯,消除杂质并提高硬度。有一部分会拿去锻造铠甲甲片。
大宋的甲胄,已经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有的传家宝甲,是将2-3万片不同尺寸甲片组合成一套完整铠甲,而且还不是特别重。
也有一些直接送到堡寨里的铁匠铺,立刻锻造成犁头、锄头等各种农具。
刚刚从隔壁堡寨回来的一个农夫米擒祁大,在今年初就第一批用上了新犁。
他是米擒部的羌人,此时他一边沿着田亩间的小路步行,一边正看着手里的一张牛皮卷、念念有词。
牛皮卷是堡寨内的佐吏发的,上面有一张配料方子。祁大要在十五天内,将这些字的笔画、在地上抄写记住,还要分得清哪些料叫什么,每月都会检查。
他每次都背的特别吃力,尤其是那些铁料加多少,碳粉加多少...
但祁大没有怨言,在大冬天里,他反而红光满面,因为他是被选出来,进入匠人堡寨学习的几个幸运儿之一。
此时的光景,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想想前年冬天、他家还是米擒部屯户时候,记得那时下了雪,一家人晚上冷得发抖,白天还得干活,像这种快中午的时候、早已饿得两眼发花了。
米擒部基本被汉化了,部落里以前的首领们,占着绝大多数的土地,他们就是佃户。
最好的田用来种稻谷和宿麦,风调雨顺没遇到天灾的时候,一亩每年收成、舂得两石多米麦;坡上的旱地主要种些豆、粟、麻、桑等。上缴八成,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太够吃。
特别是劳力汉子,要下地干重活,拼了老命才能侍候好老爷们的田地。他们吃得多,只能多煮一些菜叶、以及能食用的树叶草根,才能勉强把肚子填饱。
妇人更是只能忍饥挨饿,让男人多吃一些、才有力气耕田干活。
如今归了陈大帅,自己家二十几口子,分到了田地四十亩不说,只需要上缴三成的产量。
而且还可以租用农具,干起活来事半功倍。
虽然这四十亩里,有一些是用来种植牧草的,但是官府收牧草时候,也会给钱。
若是自己顺利地进了匠工堡寨,每个月都有额外的粮食和肉配额。
就是有时候,要被征调去修建其他新的堡寨,常会碰到西夏兵马前来破坏,虽然有兵马护卫,死人依然是常有的事。
但是这已经足够好了。
当初宋夏交战,他们的命,更是随时被收割。
民心不会骗人,他们感觉自己的生活好了,有了希望,就会自发地来守护如今这个政策。
在宋、辽、夏都已经立国百年以上,国家弊病丛生的时候,三国的百姓都苦不堪言。
新出现的这个势力,则是勃勃生机...
女真也是新出现的势力,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野蛮地杀戮和掠夺。
陈绍的定难军,与他们相比,其实就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
米擒祈大走到自己堡寨,碰到洗衣裳回来的妻子,他低着头看配方,都没发现妻子。
妻子就跟在他身后,在旁边听了一会,突然问道:“你怎么又记错了,我都记住了。”
祈大吓了一跳,回头抬手就要打。
妇人赶紧躲开,过了一会又问:“你说大帅是不是糊涂,咱们的地多了,他怎么没加加税?”
米擒祈大一巴掌打在她的胳膊上,骂道:“你这蠢妇大字不识一个,还敢说节帅糊涂!”
妇人虽然是米擒人,但是早就和汉人混居几辈子,精明伶俐,以前家里的帐她算得一清二楚,能细致到有多少升米,“你说节帅给我们这么多好处,他想要什么?”
“要什么?”祈大笑道:“要我们给他卖命呗。”
妇人点头道:“那还好,不挨饿就行。”
“对,卖命就卖命,咱们的命,什么时候这么值钱过!”祈大说的是真心话,以前的老爷们,也会让他们去卖命,而且不给好处!
妇人说道:“要是你们的命卖完了,我们也可以顶上。”
夫妻两个一起往家里走去,堡寨内他们的房子坚固宽敞,刮风下雨的孩子们也不会受冻。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家里的孩子,夫妻同时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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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骑着马,在盐池附近巡查。
他已经彻底不对童贯抱什么希望。
自己不是神,见识和脑力都有限,也不想去弄清楚大宋为何如此拉胯。
陈绍深知,就算是如今皇帝完全信任自己,让自己顶替蔡京来宰执天下,也根本救不活大宋。
没那个能力...
也操不起那个心。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解决掉西夏,即使不能彻底灭掉他,也要让它半死不活,失去反击能力,慢慢耗死他。
真攻进去的话,陈绍有点发怵。
成吉思汗已经给自己试过了,这伙人实在是太刚烈了,成吉思汗家底厚,不怕跟他们硬碰硬。
自己这点家底,可禁不起它死前的一口。
只要用堡寨战法,不断压缩它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自己内斗,消耗完最后的力量就是。
毕竟此时,西夏内部斗的还特别厉害,要是自己真的全面进攻,反而会促使他们暂时搁下矛盾,一致对外。
吴阶不断地给他讲着如今的局势,推进的还算顺利,只是西夏的反扑也很猛烈。
有三个堡寨,从年初开始准备,一直没有建起来。
陈绍点头道:“不要心急,这个战法,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吴阶的想法和他一样,但是吴阶不敢提出来,因为军中有很多的主战派,他们急于立功,早就想发动总攻了。
自己的资历不够,说了话他们表面上听,心里不服。
但这话从节帅的嘴里说出来,今后自己再说,就是执行节帅的意志。
这些骄兵悍将,便说不出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