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大将军伐蜀在即,粮秣奇缺,所以这些欠条上的数目……不能当做不存在。
这样吧,你们今年先还半数,剩下的,分两年还清。
如何?”
石守信沉声问道。
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分批借的粮食,很多都用来周转了,如果一次拿出来,那还不如要他们的命。
现在只要一半,已经是很宽容了。再说了,借的粮食本来就该还呀,他们赖着,是仗着司马昭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得罪他们。现在吐出来,不赚不亏!
“谒者所言极是,我等一定照办。”
卫寔点头说道。
“但是。”
石守信忽然大喊了一句,在场众人都是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肉戏”要来了。
“大将军对河东大户当初在淮南三叛时的作为,依旧是有些疑虑,他始终都不明白你们那时候借粮是为了什么。
不如每家写一封悔过书,由石某带回洛阳,在大将军那边也有个说法,这样如何?”
写悔过书,那就是公开表态了,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做。
在场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唯有河东太守王濬看着石守信,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
石守信看了看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心中暗暗庆幸。
司马氏这些年的残暴与言而无信,已经让很多世家大户都心惊胆颤,并且引为禁忌。要他们补齐粮秣,他们一句话反对的话都没有。然而要他们写悔过书,一个个都像是被毒蛇盯住一样,面孔都有些扭曲。
“这个悔过书,不能写。要不这样,我们想办法把历年借的粮食都补齐,然后让典农中郎将把借条都烧掉,只当是一切无事发生,这样如何?”
卫寔询问道,已经亮出了底牌。
“这样,会不会有点为难啊。那可是一百多万斛的粮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石守信故作为难道。
“不麻烦,真的不麻烦。”
卫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虽然心中十分肉疼,却也明白,能把证据销了,那便万事大吉。司马昭这个人心眼小,这件事留底,始终是个祸患。
“那行,我这里有一份倡议书,你们在上面署名吧。”
石守信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帛书,只见上面写着:听闻朝廷要对外用兵,我等河东大族也想出一份力。此前借的粮秣,这次一并奉还。朝廷若有差遣,一定有人出人,有钱出钱。
这踏马不是一样的么?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只有王濬稳如老狗,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谒者,这签名跟写悔过书有区别么?”
裴黎疑惑问道。
“当然有区别,悔过书是给大将军看的,倡议书是给司隶校尉看的,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石守信笑道。众人恍然大悟,心中那点不可启齿的小九九,也瞬间消散。
这年头,捏着把柄的话,大家都可以放心。
万一把借条烧了,证据灭了,将来你们报复我怎么办?我可不得留着后手嘛。
“诸位,快点把这件事了结吧,拖下去也没什么好处。”
王濬沉声说道,他也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司马昭治罪于他是迟早的事情!
众人只好不情不愿的签上名字。
石守信将那本“借据汇总”递给王濬道:“府君先把安邑库房里的粮秣转运过去填补亏空,然后各家把粮秣送到安邑的库房,这本册子当面烧掉。稳住屯田粮仓,保证战事顺利,便不会节外生枝。此事便拜托王府君了。”
一听这话,在场河东世家的代表,都是暗叹石守信心思缜密,这一波把河东所有大户都拖下水了。
世家要还粮食,直接送到郡治府库就行。王濬则是要把郡治府库里的粮食运到屯田粮仓,补齐亏空。至于郡治府库内的粮秣要怎么运作,那就是他这个太守和本地世家之间的问题了。
出了事,大家都落不到好!
众人纷纷在那份“倡议书”上签名,墨迹干了以后,石守信看了又看,满意的将其收入袖口。等回洛阳以后,将其交给石苞,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很妥当,而且不必担心这些大户们秋后算账反攻倒算。
“诸位,石某这便知会典农中郎将一声,敦促他收到粮秣后烧掉借条,然后便返回洛阳了。
如今天下虽然不太平,但河东到洛阳之间的商路还是挺安稳的。相信石某这一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
但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可知之事发生,大将军会认为,在下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要害机密被人灭口,到时候司隶校尉恐怕会派大批谒者前来河东查案,那可就麻烦了呀。
若真有那天,各位就多多保重吧,其他谒者未必有石某好说话。”
石守信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副遗憾的模样。
裴黎等人都是面色微变,连忙说可以派人护送石守信返回洛阳,却是被后者拒绝。
这些人只好悻悻离开,返回家中跟家里人商议此事。
待众人散去后,五十多岁的王濬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石守信。
“谒者年纪轻轻,倒是颇有手腕啊。”
王濬点点头道,眼里藏不住对石守信的欣赏。
王濬为官多年,深知这些世家大户最是难缠。这些人不仅是地头蛇,而且家里还有人在朝中做官,可谓是软硬不吃。
但石守信就是让那些人把原本打算霸占不还的粮秣乖乖吐出来了。
“王府君谬赞了,都是分内之事。”
石守信谦逊说道,对着王濬作揖行了一礼。这次,他也是帮王濬拆了个地雷。
“放心,明日某便会让人把粮秣运到屯田治所的粮仓。”
王濬很是郑重的说道,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询问道:“王某有一事不解,谒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那些世家大户的人写悔过书?”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石守信哈哈大笑道:“王府君可把我难住了,石某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呢,都是恰逢其会罢了。”
他轻轻摆手,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王濬也是哈哈大笑,没有点破。随即他邀请石守信去太守府上吃顿便饭,石守信觉得此举可能节外生枝,以“复命要紧”的理由拒绝了。
等回到驿站客房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细狗一看石守信春风满面,便上前询问道:“阿郎,事情办妥了?”
“妥了,明日就回家!嗯,顺便送一份征辟文书,不打紧。”
石守信心情极好,终于把正经事办完了,而且让世家大户们把那些粮秣都给吐出来了。至于说向司马昭告密,那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一招玉石俱焚的狠棋。
就跟核武器一样,用是不能拿来用的,拿手里随时处于“将要使用”的状态,才是最优解。
真用了,那就是两败俱伤。
细狗忽然低声问道:“阿郎,此番事关重大,那些大户们,没有给阿郎金银珠宝什么的吗?”
“没给,就算给了也不能要啊。拿了贿赂,就是把魂魄出卖给了恶鬼,想回头就难了。”
石守信意味深长的说道。细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莫名的感觉石守信说得很有道理。
第26章 问心无愧
在得知河东大户将要归还历年累计借来的粮秣后,谢缵喜不自胜,要不是因为石守信已经娶妻,而且还是李胤的爱女,他都想招石守信为女婿了。
石守信这次可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有多大呢,大到大恩不言谢的那种。
谢缵表示,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是可以办的事情,他都会尽力而为。话没说死,恰恰是打算认真还报。
石守信哼着小曲离开安邑,前往北面的闻喜县。
吕巽是闻喜县县令,此番去给他送大将军府的征辟文书,送完就打道回府。
这是个简单任务,不需要石守信做什么,只要把文书交给吕巽就行。无论对方去不去司马昭的大将军府上班,都与石守信无关。
一天之后,石守信带着细狗来到闻喜县县衙,自报家门后,却听说吕巽已经回家休息了!
一般来说,县令的家宅就安置于县衙后院,反正所有的县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本地人,也就不存在回家不回家的问题,住宿的事情,就在县衙解决。
但县衙的条件多简陋啊,县令轮换以后,屋舍又换了主人。如果有选择的话,谁会愿意住在这种“招待所”呢?
所以不少世家出身的县令,都会在当地置办一座宅院,每天上班下班,回到自家屋舍以后莺歌燕舞,也不必忌讳县衙里同僚们的目光。
吕巽便是如此,他出身大户人家,颇有家资,在闻喜县县城有一座大宅。
石守信随即前往吕巽的住所,到了一看才发现,这哪里是座临时居所啊,只怕是当地大户置办的产业被他给夺了。
从外面看青砖乌瓦,被仆从引进门后,里面亭台楼阁,颇为阔气!
“哎呀哎呀,原来是石敢当来了啊!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大堂门口,一个中年男子大步上前,紧紧握住石守信的双手,那模样就像是跟他很熟悉一样。
“不知您是……”
石守信有点错愣,试探问道,对方好像热情过了头。
“瞧我这记性,鄙人吕巽,两年前您大婚,我还去您府上参加了宴会。
当年我与您岳父还是同僚呢,都在大将军府办差。”
吕巽面带笑容,人到中年的他,看起来非常儒雅,令人如沐春风。
二人进入大堂落座,吕巽连忙命仆从上好酒,与石守信痛饮,那股热情劲就好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
吕巽跟石守信不熟,但是跟他岳父李胤很熟,而且深知那一位的能力和脾气。
石守信从袖口里掏出那份征辟文书,递给吕巽。他面带微笑,一句废话也没多说。实际上,吕巽为什么会对他这个几乎等同于陌生人的家伙热情,也很好理解。
李胤刚刚被任命为御史中丞了呀,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都是利益使然。
“大将军相招,吕某喜不自胜啊。”
看完征辟文书,吕巽哈哈大笑,嘴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住。
这两年他在闻喜县颇有政绩,至少吕巽认为他是尽心尽力了的。如今被司马昭再度召回大将军府,既是他这两年努力的结果。
也和伐蜀的大环境有关。
要动兵戈了,司马昭显然需要召回自己人稳定局面。
“我与敢当一见如故,眼看这天色已晚,不如今晚就在寒舍歇息一夜,明日再回洛阳也是不迟。
听闻您的夫人知书达理,想来她不会因为耽搁一天行程就生气的,哈哈哈哈哈!”
吕巽调笑道,盛情邀请石守信住下,说话非常好听。
看了看天色,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入夜了,现在确实不适合离开闻喜县。这年头夜里赶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非常危险。
既然吕巽表现出友善热情,又有求于岳父李胤,那自然是不好拒绝。
石守信作揖行礼道:“那石某就却之不恭了,对了,此番我来河东还要给嵇康送征辟书,只是听闻他已经搬走了,不知道吕公台知道他搬去哪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