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绣虎快速扫了一眼,不禁皱眉——不是嫌弃屋内破落简陋,而是陈设不符常理,令他生疑。
屋内空荡荡的,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根缺了条腿的板凳倒在地上,灶台上积了一层灰,看上去已经许久不曾开火。
方有六将马车停在外面,和顺子一起进来。
老太听见多出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回身看来,却只看得到两个模糊的身影轮廓。
她紧张问道:“谁来了?”
冯绣虎出声解释:“我朋友。”
老太愣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拍着冯绣虎手背:“朋友没事……没事就好。”
她拉着冯绣虎,继续往里屋走。
进来后冯绣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地面中间的木板——用好多根木条钉成的一整块,随意且杂乱。
老太颤巍巍走过去,她慢慢弯腰,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去掀木板。
冯绣虎看她实在吃力,赶紧走上前帮忙。
随着木板被掀开,一排由泥土夯实的阶梯也露了出来。
阶梯一直通往地底,但下面没有丝毫亮光,冯绣虎只看见一片漆黑。
老太拉着冯绣虎继续往下,嘴里自言自语地絮叨:“大郎先下,下去就到家了,娘来关门。”
冯绣虎说:“我朋友还在后面,他们记得关,你赶紧带路吧。”
老太连连点头:“听大郎的……跟着娘,娘带大郎回家。”
冯绣虎感觉到,老太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随着顺子盖上木板,楼梯处彻底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但老太的脚步却没停——她全凭着记忆在走。
喀嚓一声。
冯绣虎擦燃了打火机,随着光亮出现,他才终于看清了周围。
原来楼梯并不长,下行不远就踩在了实地上。
这里像是一间地窖。
冯绣虎总算知道为什么地上的屋子里没有家具了——因为能用得上的东西全堆在这里。
草席、桌椅、衣物等等,仿佛这个逼仄的地窖才是日常起居的地方。
老太松开冯绣虎,朝中间的桌子走去。
冯绣虎静静看着,想看看她打算做什么。
只见老太从兜里掏出火石,喀喀喀打了半晌,终于引燃了桌上的油灯。
油灯里只剩下铺底的薄薄一层油脂,表面蒙着一层灰,看样子也是许久没点亮过了。
微弱昏黄的光亮将空间内勉强填满。
老太脚下没停,转身又走去墙边,从只剩半边门的柜子里端出一只碗,然后朝冯绣虎走过来。
她的眼眸蒙在白翳里看不出神采,脸上却露出笑容:“大郎,饿了吧?这是娘给你留的,跟朋友分着吃。”
冯绣虎低头看去,碗里是半块糠饼,已经生出了零星的霉点。
冯绣虎接过碗,又递给了顺子。
老太转身走回了柜边继续翻找着什么。
片刻的功夫,方有六已经把这里该查看的都查看完了——毕竟地窖就这么点大。
方有六指着一处对冯绣虎示意,冯绣虎抬眼看去,发现墙边的角落里还有一扇木门,只是不知通往哪里。
忽闻啪嗒一声轻响,冯绣虎和方有六齐齐转头看去——
原来是顺子好奇老太躲在一旁做什么,于是拿着饼走过去查看。
却见老太佝偻着身子,背对着他们,正用手往嘴里小口小口喂着什么。
顺子想再凑近些时,却被老太发觉了,她茫然地偏头看向顺子。
顺子也在这时候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
那是裹着泥的青苔。
惊愕之下,手里的饼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顺子顾不得去捡饼,一把夺过老太手里的青苔:“阿婆,你怎么吃这个!”
老太一慌,下意识朝冯绣虎的方向看。
她像是怕冯绣虎窘迫,赶忙堆笑解释:“我爱吃这个,苔草甜丝丝,好吃的咧。”
老太蹲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片刻才把饼捡了起来,然后塞进顺子手里:“乖娃,你们快分着吃,我去隔壁给你们讨碗水喝。”
说罢,老太径直朝墙角的门走去了。
隔壁?
冯绣虎与方有六对视一眼,二人心中皆有了些猜测。
冯绣虎走上前拉住老太:“我去吧。”
然后冲方有六招呼:“我记得车上还剩不少干粮,都拿下来吧。”
方有六点头应了,转身走上阶梯。
老太抬起头,怔怔望着冯绣虎的轮廓。
她紧紧攥着冯绣虎的衣袖,似乎想说什么,但迟疑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顺子搀着她去到桌边坐下。
冯绣虎来到门边,取下闩棍后,将门缓缓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长低矮的通道,举目望去,冯绣虎一眼看不到头。
这下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地上的是一座空城。
原来自在城迁到了地底。
第436章三种人
一扇扇门分布在通道两侧,冯绣虎他们所在的也是其中一户。
通道也并不是只有一条,就如地上的街道一般交错纵横。
通道两边的墙上每隔几十米,就嵌着一盏简易壁灯,用铁丝网和玻璃罩着,提供聊胜于无却又非常关键的照明。
冯绣虎没有乱走,他对这里不熟,担心迷路。
忽然想起老太说要去隔壁讨水,于是冯绣虎看向左右两边。
就在这时,左边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见冯绣虎,也不禁愣住了:“你谁呀?”
冯绣虎指了指身后的门,理直气壮道:“我你都不知道?我大郎呀!”
男人更加狐疑:“牛家大郎?你蒙谁呢!”
冯绣虎答:“又不是我说的,老太太说我是,我就是了。”
男人忽然明白了,他把冯绣虎好好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道:“该说不说,你的身形和声音倒真和牛家大郎有七八分相似,也难怪宋阿婆把人认错。”
这人看上去挺好说话,冯绣虎顺着杆往上爬:“我娘让我来讨碗水喝。”
男人点点头,招手道:“来吧。”
冯绣虎跟着男人进了隔壁屋子。
屋里的草席上还有个抱婴儿的女人,见有个陌生人跟进来,她赶紧把衣襟往上提了提,然后冲男人骂道:“要死了你!宵禁要来了,怎么这时候还把外人往家里领?”
男人抓了抓头发,没有搭腔。
他径直走去锅边,掀开木盖,从锅里舀了碗水递给冯绣虎:“快回去吧,宋阿婆还等着。”
原本小声骂骂咧咧的女人听见“宋阿婆”三个字,顿时也不吱声了。
冯绣虎接过碗,直接在桌边坐下了:“不急。”
他喝了口水,问道:“你知道牛家大郎去哪儿了吗?”
男人本想劝冯绣虎离开,听到这个问题却沉默了。
不远处女人小声嘀咕:“还能去哪儿?两三天都没回来,多半是没了。”
男人叹了口气,接话说道:“上次见牛家大郎已经是三天前了,当时我们一道去田埂里挖草根,掐着时间往回赶的时候,牛家大郎不小心崴了脚,宵禁眼看要到,他却跑不动了,便说先就近寻地方躲起来,未曾想这一躲就躲到了现在,再没见过他人了。”
女人骂道:“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没见过?也就他那瞎了眼的老娘还觉得有念想,以为只要看不见就还活着。”
男人狠狠瞪她一眼:“你小点声!宋阿婆就在隔壁。”
不说还好,这一说,女人的声调更高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她对冯绣虎喊道:“你自己去外面看看,田埂上,大路旁,焦炭似的是被雷劈的,地上乌漆嘛黑一片的是被印成了影子的,哪家不死人?有什么好稀奇?便是咱们全家,指不定哪天也饿死在这地道里!”
男人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走过去一巴掌抽在女人脸上:“说些什么晦气话!”
女人嚎啕大哭,怀中的婴儿也跟着啼哭起来。
“这难捱的世道,我们死也就死了,只是可怜了我苦命的娃儿……”
止不住的哭声搅得人心烦意乱,男人埋头蹲下,唉声叹气。
冯绣虎端着碗起身:“那你们先哭着,我等会儿再来。”
说完,他转身出门。
……
回到宋阿婆家中,顺子和方有六已经将所有吃食全部掏了出来。
宋阿婆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偷偷将干馍糕点等物往袖子里藏。
她以为不露痕迹,殊不知只是顺子和方有六没有点破。
冯绣虎把水碗放在宋阿婆面前,再伸手把她袖子里的食物全掏了出来:“好好吃你的饭,别想着给谁留,不差这一顿。”
宋阿婆拉住冯绣虎,压着声音嘱咐:“大郎,快跟你的朋友说说,这些好吃食可千万藏住了,别在外人面前露。”
“我心里有数。”
冯绣虎点头道:“你管好自己,把肚子填饱再说——不许往袖子里藏了。”
宋阿婆诺诺应下。
方有六给冯绣虎使了个眼色,二人来到墙边。
方有六眉头紧锁,低声说道:“我知道手札上为什么说这里不适合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