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向珠帘之后的天后,瞬间明白天后已经在这件事上和尉迟破军达成一致,今天他若是再推举天后之弟赵观山,只会让他们三司出现内部矛盾,天后作壁上观即可。
因为无论选赵观山,还是尉迟敬,天后都已经获得了政治利益。
想到这里,董行书没有出言。
因为尉迟敬至少现在还是在修儒,这对于他们儒家而言也算是半个好消息。
刑部侍郎长孙丹听完了尉迟破军的奏折之后,上前,拱手道,“陛下,阴兵巡京乃是大事,尉迟敬只是举人出身,这些年又未有建树,即使右将军军功庇荫,贸然委托这般重职,也尚有不妥。”
一般而言,补荫官从正七品开始,就已经是彰显皇恩浩荡了。
当初周铁衣的总旗也是这个起步。
就算尉迟破军的军功比周家大,那么补荫到六品也是破格了,而夜巡院院长是五品官,能够入朝参与朝会,可谓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当然刑部侍郎反对的原因,不是因为尉迟敬太年轻,没有建树,而是因为尉迟敬代表右将军府进入诛神司之后,周铁衣好不容易创建起来的诛神司格局,今天就要被扯得七零八落了。
周铁衣在诛神司内最主要的两个建树。
第一个就是督查院,管理《天京报》,如今要立报纸司,《天京报》头上就相当于空降一个上司。
第二个就是整理诛神司总部武备,选拔地方小旗,总旗进京填充,又让总部的小旗,总旗去地方历练,而夜巡司如果立下,那么以右将军府的威望,周铁衣原本收拢的武人难免会偏转门庭。
毕竟‘夜巡司’当然不可能只有夜巡的职责,只要这个部门立下来,职责权柄也会扩大,而相比于督查院管武备,肯定是夜巡司管武备更名正言顺。
长孙丹在心中轻叹,天京朝局变化莫测,周铁衣离京还不到半个月呢,不仅暗箭袭来,连根基都被人挖开,这也是当初董行书知道周铁衣想要去地方,还一力促成的原因。
地方毕竟与权力中心比不得。
周铁衣能够三个月内一步登天,儒家自然也有办法三个月将周铁衣打入深渊。
大夏圣上知道长孙丹的心思,不过他仍然问道,“那你觉得何人可做成此事?”
长孙丹拱手道,“兵冢阴兵历来由羽林卫辖制,即使夜巡,也应该是羽林卫都统管理。”
这是他思考完之后,对于周铁衣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第一,防止右将军府的势力这次进入诛神司,第二周铁戈是羽林卫副都统,他以后是有机会管理阴兵夜巡的。
当然他知道自己这个提议几乎不可能通过,不过他需要在朝廷上做出政治表态,至少让其他人付出更多的政治代价。
象部侍郎王吉贞出列,拱手道,“陛下,羽林卫的核心职责有两点,第一为天子仪仗,第二为大夏选拔俊秀,而阴兵与此二点皆不兼容,臣觉得长孙侍郎的话欠了一些考量,反倒是右将军所言极是,阴兵巡京本来就是为了防备神孽之乱,如果不能够与诛神司配合,那么也不能够发挥出作用。”
“况且我大夏少年英豪辈出,前有周侯十七岁封侯,如今尉迟敬出生名门,又有功名在身,被其祖父举荐也是自然,所谓选贤不避亲。”
王吉贞说话的时候,眼中带著戏谑的笑意看向长孙丹,周铁衣的破格提拔开了个好头。
王吉贞开口,儒家的官员们紧随其后,而这次武勋却没有帮长孙丹说话,因为右将军才是朝堂上武勋的魁首。
没有机会了。
长孙丹默默地回到了朝臣的队伍之中,另外一边,天后的派系也没有对右将军提议做出异议。
一时间,尉迟敬的能力和资历够不够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是尉迟敬的身份最适合放在那里,而夜巡院也最适合放在诛神司之中。
长孙丹没有发话,其余诸家官员自然也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他们在心中轻叹,这朝堂局势变化,真是瞬息万变,尉迟敬进入诛神司之后,周铁衣的基本盘就不会再这么稳固了,即使他再回到天京,恐怕也要‘重头再来’了。
而且这次也体现出武勋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武勋本身也有利益争斗。
周铁衣能够和天后达成利益交换,右将军尉迟破军自然也行。
百官们迅速达成统一意见,大夏圣上沉吟片刻,“那就依你们所议。”
接下来一项项决议就不再涉及到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都是关于秋后备战,秋闱等实际事务。
等百官们以为今天的朝会就此结束的时候,末尾之时,周铁戈出列。
“陛下,臣有事参奏。”
“何事?”
“臣参奏今日墨侍郎在正午门前失仪,参奏贾主事非议之言,参奏周铁衣虚妄之论。”
羽林卫作为天子仪仗,本身就有规范,劝诫,惩罚朝臣礼仪的权柄,就比如今天墨渠在正午门前气势汹汹地对贾源长动手,就属于殿前失仪,在朝会之后,由羽林卫上报皇帝,做出惩罚。
百官们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周铁戈身上。
有始有终,不错。
今天事情的开始自然是因为周铁衣一番言论,因为儒家曲解这番言论,因为墨家在殿外失仪。
虽然之后被报纸司,夜巡司等事情掩盖过去,但这个过错从头到尾大夏圣上都没有判罚,而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周铁戈能够看到这个问题,并且在这次朝会末尾提出来,总好过不明不白就这么结束。
“你认为该如何罚?”
“周铁衣虚妄之论,应责令其回京,由陛下亲自申斥,贾主事非议之言,涉及君上,请降其职,墨侍郎正午门前失仪,按律罚俸三月。”
三人的处罚说完,长孙丹欣慰地看向周铁戈。
这三人处罚,周铁衣最重,周铁衣现在是天使,在办理墨石案一事,如果责令回京,相当于一撸到底,加上他本来的督查院院长之位被暂代,近乎仕途半数断绝,更不要说还要被圣上当面训斥,其中还会不会有其他责罚不知道。
但这么罚,至少能够消减圣上的杀心。
这次大夏圣上没有再询问朝臣,而是自己说道,“不妥。”
他停顿了一下,“墨渠殿前失仪,罚俸三月,贾源长非议之言,罚俸两月,周铁衣虚妄之论,罚俸一月。”
朝臣们微微一愣,还是儒家官员率先拱手道,“陛下优厚臣等,实乃道德彰显!”
周铁戈目光幽深,在拱手的同时,心里一叹,陛下已经动杀心了。
······
诛神司。
今天早上朝会之后,要新设一个‘夜巡院’,司内的文吏们自然忙碌不断,至少要腾出办理的院落,同时选一批文吏填充,等尉迟敬筛选。
好在尉迟敬也不是那种严苛的性格,中午之后,接了圣旨,和诛神司的官员见了一面,几乎没有挑剔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像周铁衣一来诛神司,就瓦解卫少安指挥使的权柄,这让卫少安心情不错,所以格外重视夜巡院,一个劲地帮忙,要尽快将夜巡院创建起来。
他在诛神司内压制不住周铁衣,现在朝廷已经送来和周铁衣唱对台的尉迟敬,这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今天督查院内,底下文吏们也格外忙碌,因为现在督查院的代理长官梅俊苍兼任了‘报纸司’的副司长。
报纸司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空壳,但是管理百家报纸言论,稍微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部门以后最少会和诛神司同级,司长柯黯然是道家三品‘天象’就是一种象征。
而在底下的文吏们看来,梅俊苍今天这份《论报纸弊端疏》功不可没,从某种意义上,如果没有柯黯然横插一脚,那么梅俊苍兼理报纸司,那么就意味著他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跳出了周铁衣原本定下的框架,权柄大增。
无论这权力是怎么来的,权力本身就足以改变人心,而且是最能够改变人心的力量。
所以一两天前,还对梅俊苍管理不好下属嗤笑的文吏们此时看向梅俊苍的神色变得复杂。
即使是阿谀奉承,揣摩圣意,但梅俊苍就是做到了更进一步,这就说明梅俊苍有能力。
当然也不乏那种在心里面暗骂梅俊苍活该,背叛了老师,所以到手的官位都飞了,只能够讨回来一个副职的人。
人心百态,也是如此。
胡文郎本来管著《天京报》,所以要交接很多文件,等交接完毕,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硕大的明月中悬于天。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胡文郎站在诛神司门口,低声感叹了一句。
他的旁边,忽然传来笑声,“今天晚上有空喝酒吗?我们俩也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胡文郎闻言,转头看向旁边等候著的周铁戈,笑道,“你恐怕不只是来找我喝酒的吧?”
胡文郎和周铁戈以前的交情自然不必多说,虽然只是因为落日关那半卷没有讲完的小说,但毕竟一起闯过黄泉路,那是真正过命的交情。
在周铁衣出现之前,无论是胡文郎,还是周铁戈,都认为这种纯粹的友谊会维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因为两人的道路本来就不一样,一人在朝堂,一人在江湖,没有交集,才会能够维持这么纯粹的友谊。
但事与愿违,那晚周铁戈带著周铁衣去找胡文郎,周铁衣看重了胡文郎的能力,但也忌惮胡文郎隐藏的东西。
所以用《天京报》的权力,将胡文郎引入朝局之中。
这之后周铁戈和胡文郎的友情自然就变了味道,两人虽然不明说,但都是聪明人,再加上这几个月朝局变化莫测,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所以胡文郎和周铁戈自然没有单独喝酒的机会。
周铁戈无奈地笑了笑,入了朝堂,自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另外一边,暂时忙完的尉迟敬也走出了诛神司的大门,笑问道,“今天的酒有我一份吗?我刚好知道一个小地方适合喝酒。”
周铁戈转头看向尉迟敬,他本能地感觉到尉迟敬和之前见面的时候有点不一样了,穿著一身朱红色的官服,不仅没有狗熊穿衣冠的滑稽,反而威严沉稳,虽然笑著,但无形的压力涌来。
第366章 算无遗策
“当然,庆祝你高升。”
周铁戈没有拒绝尉迟敬的提议。
尉迟敬脸上带著几分感叹,“不只是官职高升啊。”
胡文郎和周铁戈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尉迟敬恐怕有所突破了。
本来尉迟敬的天资不算是太差,只不过一直被其祖父尉迟破军压在儒家学问上,这么多年虽然已经极为用功,又是右将军府长孙,修行资源,名师一样不缺。
但儒家‘浩然正气’源自本心,这不是外力能够帮助的,所以尉迟敬也一直被卡在儒家七品‘修身’,但也近乎做到了七品‘修身’的极致,特别是对于肉身的打磨,这本身也是一种修身。
本来按照尉迟敬的想法,是找个时间,理由,转修兵家之法。
但是周铁衣出现,朝局变化,带来了新的改变。
特别是那天他和自己祖父尉迟破军的一次长谈,打破了自己对于祖父的敬畏,确定了自己就是要改现在军队的制度,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会和祖父南辕北辙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不想要天京的武勋世家成为驯养的绵羊。
那之后,他以前读不懂的很多道理忽然就读懂了,浩然之气的种子也在第二天萌生,打开了通往儒家六品‘浩然气’的大门。
而这一次,尉迟敬没有再犹豫,没有再想著要转修兵家,而是直接大步迈了进去,他要走和自己祖父不一样的道路,自然不用纠结于兵家之法。
在儒家,同样可以修兵道。
尉迟敬从下属手中接过了马车,自己架著车,熟练地带著周铁戈和胡文郎来到他之前喝酒的那个小酒馆。
上次周铁衣和尉迟敬一同来过,小酒馆的店家就知道了尉迟敬不是普通车夫,来头不浅,今日尉迟敬穿著朱红色官服,带著另外两位穿著官服的人来,店家赶忙安排。
“还是老样子。”
尉迟敬熟络地说道,等著店家在湖边空地上摆好桌椅,而这次照明周围的不再是普通的白蜡,而是珍贵的墨石灯。
尉迟敬笑著看向店家,“你这是生意兴隆了啊,都用得起墨石灯了。”
店家带著恭维的笑意,说道,“上次周侯和您来了小店,招呼不周,所以就备著,而且托您俩的福,最近生意确实好做了不少。”
周铁衣上次来喝酒,被很多车夫看到过,随著周铁衣权柄飞速扩张,从周家不受重视的二世祖到诛神司督查院长,再到盛世侯,他的转变自然就带著周围人转变,即使很多人他都从来没有过问一次。
车夫们的嘴传得很快,天京上层虽然还不知道这个小酒馆,但是玄武城的城卫所之类的和小酒馆有接触的官员们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所以小酒馆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底层小吏骚扰过。
而今天尉迟敬带著人来,顿时又是新的信号,对于店家而言,今天不要说用几盏墨石灯了,就算是将店面烧了给尉迟敬照明,明天都有人马上帮他建一个新的。
尉迟敬摆了摆手,无声地笑了笑。
等卤牛肉之类的吃食上了之后,尉迟敬从怀中拿出一件事物摆在桌子上,顿时他们周围的景色如同水波荡漾开来,尉迟敬笑道,“这样就不用担心闲人偷听了。”
胡文郎看向周铁戈,用眼神询问有些东西该不该讲。
尉迟敬先开口,“你弟弟那篇《论财货》的文章我读了,很佩服。”
周铁戈神色一松,感叹道,“我也读了,如果他当时在天京,我说什么都要打断他的腿,不让他将这文章刊载在报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