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之力玄奥莫测,最是难言。
在此方世界,寻常多为散仙之流豢养凡民,聚敛其虔诚念力化作香火吞食,以助己身渡过那凶险莫测的三灾九劫。
而像福生观这等一宗之门,自然不是此用,就是不知这汇聚全城、沛然如海的香火之力,究竟被引向了何方,又用在了何处……
他思忖之间,身后天际忽现一抹黑点。数息过后,那黑点渐次放大,显出一艘三十六丈楼船的轮廓。
此船通体黑底,遍饰金漆,繁复的花纹于船体流转生辉,气象不凡。
陈沐心有所感,回首望去,恰逢一道身影自那楼船之中跃出,两人目光不由相触。
来人乃是一位黑发黑袍的中年道士,五官端正,颔下蓄须,气度沉凝,赫然也是一位问道真君。
在其身后则随侍着两名年轻道人,观其神情姿态,当是门下弟子,修为仅在元婴之境。
“这位道友驻足于此,”黑袍道士看向陈沐,稽首问道:“可是赴会之人?”
陈沐微微一笑,回了一礼:“看来阁下亦是同道中人,不知仙山何处?”
黑袍道士摆手道:“谈何仙山,贫道不过是昌州一介散修,承蒙福生观傅道兄相邀,特来赴会,道友唤我许榕即可。”
“原是许道友。”陈沐拱手道:“贫道陈沐。”
“陈道兄……”
二人相逢于此,也算机缘,略作攀谈后,许榕心中一动,主动相邀:“陈道兄,既然你我同路,何不结伴而行?”
据他所知,福生观此番广邀同道,赴会真君至少十数之众。
众人多素昧平生,然必有结伴抱团者,届时自己形单影只,恐在有些场合会落了下风。
故而他一路缓行,正是希冀能遇上一二合适之人,权作臂助。
不想还真让他遇着一位。
观这位素袍道人神华内敛,气韵深沉,当非等闲之辈,若能先行熟络,结伴同行,总归有益无害……
陈沐素来独往惯了,面对生人邀约,下意识便要婉拒,可他念头方动,却又想到福仪论道终究免不了与人周旋。
他心念微转,轻轻颔首道:“如此也好。”
许榕闻言,面上顿显喜色,立时招呼身后两名门人上前见礼:“陈道友,此乃贫道座下不成器的弟子,一个唤作孙符,一个名为吴阳,道友若有何不便料理的俗务琐事,尽管差遣他二人便是……”
他见陈沐周身并无门人随侍,只道这位道友亦是位清冷独行的散修,故出此言,倒是一片热心。
其实也怪不得许榕这般揣度。
以他们这等修为境界,放在何处都算得上一方老祖级的人物,即便身处真仙道统,亦是中坚砥柱,麾下门徒弟子多半繁盛。
是以此番出行,纵非前呼后拥、声势煊赫,多少也会带些亲近弟子随行听用。
偏生陈沐是个例外,他因入门时日尚短,尚未有门人依附,自身亦无收徒传道之意,自然也就没有侍奉左右的弟子。
这般形单影只落在旁人眼中,十有八九会以为他是个孑然一身的孤家散修……
陈沐对此只淡淡一笑,并不解释分毫,从容道了声谢。
许榕摆手示意不必客气,目光随即投向下方那座气象不凡的府城,语带感慨:“福生观不愧是散仙遗脉,执掌如此规模的府城,每年不知能网罗多少修道良才……”
言罢,他收起杂绪,抬手指向城中弥漫蒸腾的雾霭。
“城中禁阵已开,若贸然飞遁直入,必受其阻,需得凭过关玉牒,方可通行无碍。”
他那名唤孙符的弟子似是历练尚浅,不明其中规矩,好奇地撑开神识略作探查,接口道:“师傅,这禁制瞧着颇为粗浅,弟子自觉都能轻易越过,何必多此一举?”
许榕闻言,摇头失笑,并未因弟子失言着恼,只缓声开解道:
“如今论道之期将近,两观辖境之内必定盘查严密,此间禁制虽阻不得我等,然福生观是主,我等为客,既是前来赴约,也不必恃强直入。陈道兄,你意下如何?”
言罢,他目光转向陈沐,征询其意。
陈沐颔首一笑,他主动停下脚步,正是为此考量,只是初来乍到,不熟此间规矩,不知这过关玉牒当如何取得,这才稍有耽搁。
“通常府城内皆设有道观,可往彼处请取玉牒。”
许榕接言道,凝目扫视下方,随即指向一处:“看,便是那里了。”
陈沐循其所指望去,只见约百里外一座形似笔架的山梁之上,矗立着一座宫观。
观宇屋瓦之上,一道烟岚袅袅升腾,风吹不散,笔直贯入云天,显是修道人施法所为的异象。
几人当即化光而行,不过一刻光景,便见一道玄光自那宫观中飞出,落下一名白发老道。
此人一身道袍甚是光鲜,雪白须发更是精心打理过,一丝不乱。
他甫一照面,便觉陈沐二人气机渊深如海,竟与门中坐镇的观主相仿佛,心知绝非寻常人物,急忙紧趋数步上前,躬身恭敬道:“小道乃钟徽府城庶务执事,敢问几位仙长自何处仙山而来?可有何事需小道效劳?”
无需陈沐二人开口,自有弟子孙符上前应答:“我等为赴福仪论道之会,途经此地,特来讨取一张过关玉牒。”
白发老道闻言微怔,倒是未曾料到眼前这两位真君竟如此守礼,相较此前几位径直越城而过的真君,眼前这几位显然对自家师门更为尊重。
他心中敬意更添几分,当即自袖中取出一枚过关玉牒,双手奉上。
许榕信手摄过玉牒,略一过目,与陈沐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便袍袖轻挥,祭出一艘灵光流转的楼船。
他侧身让开一步,抬手示意:“陈道友,请。”
陈沐一步踏上甲板,许榕几人随即跟上。
但见楼船周遭清光流转,须臾间便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划破长空,向着府城深处疾驰而去……
有了玉牒通行,陈沐几人飞渡长空再无阻碍,不过半日光景,便已行至福生观山门道场之前。
此刻,望台之上当值的弟子立时有所察觉,飞身迎上。
待问明缘由,脸上堆起恭敬笑容:“多谢几位尊客前来襄助,门中早已备好仪馆,请随晚辈移步。”
如今福生观内,唯有观主陶峰变一位真君坐镇。
他身为一观之主,自不便亲为迎来送往之事,是以此等任务只得交由观中执事。
虽说于礼仪而言稍有不妥,但此刻能前来赴会的同道,也多半体谅此中难处,所以自无异议,便随那执事前行引路。
福生观门人弟子不算极众,可这涿光山内,仍有三千楼台错落,八百精阁星罗。
此时正值酉时,落日熔金,余晖尚存,漫天霞彩泼洒之下,但见飞檐明瓦间罗烟氤氲,宫观与湖池相映,熠熠生辉,景象壮丽瑰奇,气象万千。
几人沿路观赏,不觉连连点头。
片刻后,那引路执事遥指山巅,语带崇敬道:“尊客请看那处,此乃我福生观镇观之宝——‘浑元镇运琮’。”
陈沐几人顺其所指望去,只见一尊高约三尺的玉琮,巍然矗立山巅。
其形外方内圆,暗合天圆地方之道,正寓沟通天地、定鼎乾坤之意。
而在那玉琮周遭,一股流动不息、深邃如渊的玄灰色烟气正源源不绝地汇聚而来。
陈沐凝神细观片刻,心下立时了然。
方才他还暗自思忖,府城之内那浓郁的香火之气,福生观将作何用,原来尽数汇聚于此宝之中……
执事略带自豪地介绍道:“有此宝镇守山门,便可保我派气数绵长,根基不衰。”
陈沐与许榕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
然其身后的孙符与吴阳二人,心中却不由暗自腹诽:若此宝当真能永镇门派气数,福生观又怎会一代不如一代?可见此宝之能,未必如其所言那般玄妙无俦……
众人随着执事又前行片刻,却发觉并非径直往道场深处去,反而折转向了涿光山东南方向的一座灵秀小山。
孙符见状,不禁诧异道:“仪馆不在此间主峰之内么?”
未待执事解释,其师许榕已了然摇头道:“此番赶来赴会的,皆是外境真君,若换作贫道是福生观主,亦不敢让这些同道尽数居于山门重地之内,安置在外围别院,方是稳妥之理。”
那座小山中亦是宫观院楼林立,依山势错落排布。
时近黄昏,不少殿宇已然挑起了灯烛,满山灯火点点,恍如星子缀空,凑得近了,隐约可闻丝竹鼓乐之声随风飘来。
更引人注目的是,山中尚有多道灵光透出,其中数道清光尤为显赫,直冲霄汉,显是入住其中的问道真君刻意施为,以示修为境界。
许榕目光扫过,略一点数,果有不下十余道真君气息。
执事将几人引至山下一处占地百亩的仪馆庭院。
此地环境清雅,有百余侍从听候差遣,丹炉器室一应俱全,更备有三四十名精擅乐律歌舞的女姬,以供消遣。
孙符在院中略作巡视,忽又问道:“我观那半山腰上的宫观更为别致宽敞,缘何不引我等宿于彼处?”
执事忙欠身解释:“尊客见谅,半山所居诸位真君,皆是数月前便已莅临,至于山顶那几处精舍,更是早有定数,连在下若无要事,亦不得擅入一步……”
孙符与吴阳闻言,面有异色,心有不平,可见自家师尊默然不语,也只得按下心绪。
陈沐对宿处却毫不在意,于他而言,便是冷月青石相伴亦无不可,遂淡然一笑道:“此处清幽,甚好。”
闻得此言,许榕心下微松,亦颔首道:“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我等既然迟来一步,便安心于此落脚罢。”
执事躬身一礼:“诸位尊客若有所需,尽管吩咐院中管事,小道先行告退。”
待执事离去,陈沐与许榕闲叙片刻,便各自寻了静室打坐调息。
距离论道之期仅余数月光景,于他们这等境界而言,若无俗务搅扰,亦不过如打坐一瞬……
……
第952章 离火索贿 傅大归山
日落日升,翌日清晨,管事忽来禀报,说是有同道登门拜访。
待问清来人境界只是元婴之时,孙符、吴阳二人自觉无需惊动长辈,便起身迎了出去。
身为晚辈,处置此类琐事自是他们的分内之责。
步入厅堂,见三位访客已然静候,为首一人身着明黄锦袍,腰束银蛟玉带,通身透着逼人的贵气,此刻正背手而立,姿态倨傲。
见孙、吴二人现身,他目光扫过,毫不客套,径直问道:“你等是自何处而来?”
这却无需隐瞒,孙符言道:“吾师乃先邕山许真君。”
“先邕山?”
锦袍修士眉头微蹙,侧首向身后二人低声询问:“那是何地界?”
其中一人茫然摇头,另一人似有耳闻,忙低声回禀:“先邕山乃是昌州的一座道山,并非道统宗门……想来这位许真君是一散修出身……”
闻得“散修”二字,锦袍修士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轻慢,暗道:“散修?那便更好办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份烫金礼单,信手一甩,便朝孙、吴二人抛去。
孙符对其做派颇为不喜,负手不接。
吴阳神情倒是依旧平淡,信手接下,目光扫过礼单。
只见其上罗列诸多奇珍异宝,有些认得,有些却是闻所未闻,不禁眉头微皱,问道:“此乃何意?”
锦袍修士哂笑一声,姿态更显倨傲,只对身后一名随从修士微抬下颌:“你,说与他们听。”
那随行修士上前一步,大剌剌道:“听仔细了!一月之后,福生观观主将大宴四方宾客,届时若问起你家师长有何所需之物,你二人便照着这礼单上的名目,逐字念来便是!”
吴阳脸色一沉,孙符则是莫名其妙道:“这单上所列,又并非我等所求之物。”
那锦袍修士嘿然冷笑:“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论道之战何其凶险,单是上回便有三位散修真君当场身殒道消!莫非你家师长有那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把握?”
“不妨与你明言,我等乃离火神宫钟真君座下门人,此番前来助阵,只为偿还福生观昔年一点情分,届时不免要亲身下场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