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年点了点头,片刻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道:“那我便再跑一趟,以我福生观千年因果为契。有此底蕴,想来那位陈真人断无推拒之理。”
寻常时节,宗门因果自是不可轻许,然如今宗门存续危如累卵,若能渡过此劫,便是分润半数气运又何妨?
其匆匆而来,转而又化作流光疾驰而去。
当傅大年再临回雁山时,陈沐早已端坐亭中,山风拂过素衫,气定神闲的模样倒似等候多时。
傅大年举步登阶间暗自称叹,这位看似年轻的修士不仅修为深不可测,单是这份料事如神的从容气度,便已胜过他半生所见的诸多高人。
此番相见无需试探寒暄,二人对坐石枰前,不过三巡茶盏起落,便将福仪论道之约谈得透彻。
届时陈沐一并赴会,事后可取福生观因果自用……
短短数日之间,便为山门拢来一名强援,傅大年振奋不已,心下更是信心倍增。
若之后都能如此顺利,十二年之后福仪论道,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他再不停留,笑呵呵的与陈沐告辞之后,便转而回山,与师兄禀明此事,最后更是不作停歇,就此奔赴旁州,前去遍访同道……
而陈沐落定此事,一时间也没了其他心思,除了每隔一段时间照例饲喂灵禽,余下辰光皆在洞府依照往日功课潜心修行。
回雁山就此沉寂下去,终日云缠雾绕,唯有时而冲破云霄的啼鸣声,方显此间尚有生气流转……
……
两仪观,井丘山。
卫沧东眉峰微蹙,按下云头如铅云坠地。
他举目看去,但见苍翠掩映间矗立三十六丈宫阙,碧瓦鎏金映耀苍穹,晨晖流转若天河倒悬。
十六重玉楼环列,苍松翠竹间杂奇花异卉,一脉灵泉自天阶蜿蜒而下,远望如琼阁披翠绡,霞光织锦,煌煌然有吞吐天地之势。
自齐云素师叔破关而出,祖师殿便改了规制,昔日供奉祖师画像的清净之地,而今终日人影幢幢。
旁人说是热闹,可他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若无事情,他不愿参与其中,可奈何身居要职,却不是他想不参与便不参与的……
就这停下思忖的片刻间,便见对面有一道流光飞来,落下一名年轻道士行礼道:“卫长老,齐师祖请您过去说话。”
卫沧东本就等着齐云素召见,因而也不多问,只道:“前面引路吧。”
两人各起遁光往那宫阙中去,不多时来至正殿,那道士往旁侧退去,示意卫沧东往里去。
他稍稍整了整衣冠,便往里踏入,到得殿内,就见齐云素端坐上首之位。
历尽昙华,得寿千年,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且看此时的齐云素面若冠玉,长髯垂落云纹锦袍,头顶星冠缀十二旒白玉珠,锦绣山河袍上隐现九州脉络。
这般鹤发童颜之相,哪还有当年闭关前鹤骨霜髯的垂暮之态?
在其下首两侧,则分别坐有此代观主罗封以及宋姓道姑,此时此刻,两仪观问道真君竟齐聚一堂。
罗封虽是观主,可在齐云素面前却仍是晚辈,故而毫无架子,先是抬手示意卫沧东入座,方徐徐问道:“卫师弟此行可还顺遂?可曾得见傅大年?”
卫沧东点首回道:“傅道兄……咳,傅大年此刻正在昌州遍访同道,我循着踪迹寻去,终是见了他一面。”
罗封神情不动,缓声问道:“可探得什么消息?”
他心中清明如镜,福生观自救之举早在他预料之中,眼下能做的不过是以静制动,见招拆招,确保下次论道万全。
卫沧东喉头微动,欲言又止。
见状,宋姓道姑轻哼一声,道:“还请卫师兄明白两家宿怨。”
罗封也是开口:“之前师弟心软,将师叔出关之事说与了傅大年,他又何曾犹豫?不还是以自家道统为重……”
卫沧东闻言一怔,抬首看了眼闭目养神的齐云素,目光又扫过堂中悬挂画像中祖师肃穆面容,暗暗一叹,道:“旁的倒还罢了,只是……”
他声音逐渐凝重:“回雁山有位陈姓道人,已允诺襄助福生观,听闻是……碧落潮生阁一脉的传人……”
……
第949章 论道未启 前戏先行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原本阖目养神的齐云素骤然睁眸,虽神色未改,却已暗起心潮。
罗封双眉紧蹙,思忖片刻后,问道:“卫师弟,傅大年此言可信几分?当真是碧落潮生阁的人?”
卫沧东垂目回道:“傅大年待我诚挚,不会用此话唬我。”
宋姓道姑似是对卫沧东意见颇深,闻言冷笑一声:“卫师兄还真是个性如初呐。”
卫沧东不予理会,继续说道:“为防疏漏,归来途中我亲赴回雁山周遭查探,纵隔数万里之遥,仍能感知精纯至极的水元之气。”
“我霞津三都境内,除却碧落潮生阁嫡传,可有第二家能凝此等天地气象?”
“宋师妹若是不信,自可亲去查探。”
宋姓道姑哼了一声,一摆拂尘不再出声。
这时罗封脸色稍显难看,喃喃道:“此番图谋福生观,若牵扯此等人物,倒是有些关碍……”
宋姓道姑却不这般想,大声道:“不过孤身一人,又不是碧落潮生阁倾巢而出,观主何须投鼠忌器?”
罗封摇头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此人身负真仙道统传承,我等不可轻举妄动。”
毕竟东都与玄都地界接壤,若碧落潮生阁真要发难,只怕朝夕之间便可掀起风浪。
罗封沉吟片刻仍无所得,遂转身看向卫沧东:“卫师弟,你如何看?”
消息是他带来的,想来当有几分看法。
而卫沧东确实早有腹案,当即正声回道:“观主明鉴,既是碧落潮生阁门人,纵使我等能压其锋芒,难道还能效法处置散修那般痛下杀手?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会引来更大麻烦。”
罗封沉沉点头,暂且不谈那陈道人的实力如何,单是这个身份,便已经能让他们束手束脚,不能全力施为了。
届时一旦心有顾忌,两家胜负还真说不定了……
宋姓道姑不悦道:“那莫非就这般置之不理不成?”
出乎几人意料的是,卫沧东此次没有再无视宋姓道姑,反而认真回道:“宋师妹误会了,卫某并非此意,我等虽不能直接出面,可却并不是说无有人能对付此人……”
罗封与宋姓道姑闻言俱是一怔,非是对卫沧东所言生出好奇,而是惊讶于对方第一次主动提出见解。
他们谁不知这个同门师兄弟素来不喜俗务缠身,更曾因抗拒与福生观交恶而暗泄门中密谋,怎料今日竟似换了心性?
或是察觉到二人异样眼光,卫沧东缓缓垂目,沉声解释道:“观主有句话说的很对,我等当以自家道统为重……”
“善!”
稳坐上首的齐云素突然苍喝出声,看向卫沧东稍稍颔首:“卫师侄能够说出这番话,便不负山门三十载清修。”
两仪观此代三人中,罗封虽年高德劭执掌观主印信,然道基早固再难精进。
宋氏道心孤高却秉性刚直,终究难承大统。
唯有卫沧东能够入得了他的眼,天资卓绝,若肯抛却红尘牵绊潜心问道,未尝不可勘破道君玄关。
只可惜其素来重情太过,行事又常瞻前顾后,自己故以冷遇磨其心性。
如今几经打磨,看来他这个师侄终是定下了性子……
卫沧东不语,只起身朝他深施一礼。
罗封这时朗声一笑,道:“卫师弟能谨记此言,贫道甚感欣慰,不知师弟可有良策?但说无妨。”
卫沧东既已抱定“在其位谋其政”之念,当即拱手道:“真仙道统之人,当由真仙道统之人来裁断。”
罗封心下一震:“师弟所指,莫非是邀劫雷古池的道友前来?”
玄都三家真仙道统中,唯有劫雷古池与东都烬木渊结盟,同碧落潮生阁素有旧怨。
师弟口中的真仙道统之人,思来想去也只有劫雷古池或许愿意前来。
宋姓道姑闻言眉头又是皱起,开口道:“左右一个碧落真君,未必能请动劫雷古池,你又以何作保?”
卫沧东不答反问:“你们可还记得之前在我霞津三重天上举行的太虚钓龙宴?”
罗宋二人皆是点头,作为问道修士,他们对那太虚钓龙宴极为推崇,但奈何此宴是八大仙家道统所共举,他们也只能望而兴叹,不得参加。
“当时师弟我前去观礼,曾亲眼目睹碧落潮生阁门人为了太阴姒族与劫雷古池有着冲突,致使其只能吞下暗亏……”
卫沧东侃侃而谈,说的却是当年因为一只灵宠月雷猊的三家纠缠之事。
“彼时的冬一道友与碧落潮生阁有这番过节,无时无刻不想着寻回场子,此间消息传了去,我却不信其能够无动于衷……”
宋姓道姑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话了。
罗封考虑片刻,自觉此事可行,正要吩咐下去,却猛然一顿,转向了齐云素,问道:“师叔觉得如何?”
齐云素微微一笑:“卫师侄说的不错,此事值得一试。”
“那好。”
罗封稍稍沉吟,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简刻录一番,而后递向卫沧东:“此行便劳烦师弟亲去一趟,若冬一有何所求之物,你可根据此玉简上的内容斟酌许诺。”
卫沧东拂袖接过,与三人稽首一礼,便自转身而去。
待其走后,齐云素思忖一番,又叮嘱道:“能请来碧落潮生阁之人相助,看来福生观气运未绝,为免再有此等事发生,你多多留意福生观二人的动向,若能从中搅合,只管放手而为。”
“是。”
罗封起身一礼,与宋姓道姑联袂离去。
空旷祖师殿一时沉寂,齐云素转向祖师画像,凝望着久久未动……
……
暮色如墨,天际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陈沐负手立于回雁山巅,袍袖猎猎作响,一缕神念扫过山下湖泊处,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十年光阴不过弹指,当年破壳时仅有尺许大小的蓝凫此刻已展翅十余丈,翎羽透着一股水润光泽。
此刻它正昂首向天,周身鼓荡而起的妖灵二气将整片湖泊都映成琉璃色,水面下则是暗潮汹涌,似在积蓄着千重浪。
不知过去多久,陈沐眸光一闪。
“轰——!”
只闻一声惊天震响,铅云骤然压至山腰,紫电在云层中游走如龙。
蓝凫清唳一声,双翼猛然展开,竟在头顶凝出一方水幕穹顶。
陈沐看了看,挥手散去回雁山的大阵禁制。
旁的事他可以帮助蓝凫,但雷劫不行。
云雾挥散,雷云更显。
第一道劫雷劈落时,天地为之一白。
水幕穹顶应声碎裂,蓝凫周身翎羽炸起漫天水珠,却在触及雷光的刹那化作雾气蒸腾。
蓝凫丝毫不慌,双翅一展,下方湖泊便聚起千重浪,呼啸漫卷开来,不仅消磨掉余下雷气,更将第二道劫雷之威尽数吸纳。
“锵、锵、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