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山低声道:“此后,我便彻底的断情绝欲,潜心修习经学,很快就获得了金轮寺最高学衔‘拉然巴格西’,获得了前往阿旃陀石窟进学的资格。大势至菩萨的道场,不是每个‘拉然巴格西’都能去的,我诛杀狐妖护寺有功也在晋升考量之中吧。”
闻瑞默默记录,暂未回应。
鹤凌云心中则五味杂陈,之前的怀疑和猜测全错了,对于凶和尚和狐女这段恩怨情仇过往,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复杂,无从判断孰对孰错,只能暗暗感叹这真是一场命运捉弄造就的悲剧。
说完这一切,法山如释重负,道:“如今坦露心声,审视内心,如梦方醒。这便是我心中魔障,是我对妖族固持偏见的,横生恨意的根源所在吧。”
“勘破魔障后,小僧再度细细回忆,当年她吸收了数位师兄的法力,吞食了他们血肉精华,妖力暴涨之下,仅仅学经五年的我定然不是对手。但她却被我降魔杵刺中心脏而亡,必是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仍未对我生出杀心……”
法山语气含悲地继续道:“我之性命皆因她死前一念慈悲得存,而这些年来我却心中只存怨恨,还迁怒妖族,滥造杀业,罪过、罪过……”
他目光诚恳地抬头看向闻瑞,道:“之前小僧还不信,现在才明悟,诚如道友先前所说,你们要杀我,我的确无话可说,正是罪有应得,死得心服口服,还要感谢道友在我死前开示,助我破去魔障,轮回路上再无嗔恨恶念,了无牵挂。”
说着,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缓声道:“恭请道友出手,为小僧解脱吧。”
鹤凌云在一旁都看呆了,先前闻师兄说让这凶僧死得心服口服,她还当作是吹牛,万万没想到师兄一番离奇施为之下,竟然还真实现了。
要知道,杀人容易,杀得人家心服口服,还要说谢谢,难度就不是一个层次了呀。
鹤凌云拿闻师兄和黎山仙宗的师长们比较,虽然闻师兄修为低微,和那些天仙境界起步的师长们真如蝼蚁一般,可是他的心智和手段,天仙境界的师长能比得了吗?
只怕宗主黎山老母亲自出手想要点化西方教僧人,能使出的招数也就只有变成妈妈桑,带着三个女儿出卖色相勾搭戏耍一番了吧?
“别急着死嘛,你的犯罪心理侧写基本上算是完成了,结合你的供词和我在大雪山的调查,已经可以结案。”
闻瑞摆摆手,收起玉简,对法山道:“不过,在我调查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些隐藏线索,需要与你言明,让你死得更明白一些。”
法山一愣,道:“恭听道友明示。”
“调查完你出身的部落之后,我就动身前往金轮寺,扮作布施信众,混入寺中探问你的过往。”
闻瑞侃侃而谈道:“金轮寺毕竟不是高阶道场,寺中并无罗汉境界的高僧坐镇,还开放凡俗信众参拜祈福,混进去属实不难。只可惜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寺中僧人几乎换过了一茬,就连新住持都才上任没几年,多数僧众只知发生过妖祸被你平息,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倒也有那么几位旧人,在我大记忆恢复术之下,逼问出了线索。”
“什么疑点?”法山疑道。
闻瑞眯起眼道:“妖祸发生之后,住持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知情僧众谈论此事,尤其不能向你泄露,违者削去僧籍,驱逐出寺。”
“封口令要隐瞒秘密便是,在那一夜妖狐杀戮发生前,寺中已经流传着你与美艳妖狐勾连私会,破了色戒的传言了,你的很多师兄弟都有耳闻。你的一位大师兄暗中勾连结党,聚集一群人密谋做些什么,这些人后来都死光了,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也就无从查起。”
法山闻言无比错愕,再无从容赴死平静,呼吸猛地急促起来,脸色大变。
“怪不得,我确实隐隐察觉寺中气氛有些怪异,但我那是心若死灰,只专注于经义,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难道……”
“不用乱猜,至于那些人到底密谋了什么……”
闻瑞边说边取出了另一个绿色琉璃瓶:“有幸让我找到了一位幸存者,那人已还俗,成了个雕刻师,整日雕琢佛像。我找到他逼问妖狐之事,他如若解脱,但也不肯坦白,当着我的面咬断了舌头,只求我快杀了他,幸好我有记忆提取设备,抽取了这段记忆,才彻底还原了真相。”
说着,闻瑞将绿色琉璃瓶安装在一台古怪机器上,按动古怪机器的按钮,屏幕中显现出画面。
画面之中,一群僧人将狐女团团包围,叫嚷威胁不休。
“真好骗啊,果然模仿法山的笔迹给她写信,这贱婢就巴巴送上门来了。”
“妖女,你也不想你和你情郎的丑事曝光吧?”
“对呀对呀,他本是寺中学经最好的弟子,最有希望获得‘拉然巴格西’学衔呢,却要因破色戒被逐出寺去,可怜他多年苦修经文一心向佛,却是到头来一场空。”
“哼,那小子凭什么!学经总得住持夸赞,端着得道高僧的架子,却和美貌女妖勾搭在一起,这种虚伪的花和尚,还敢跟我法克禅师抢‘拉然巴格西’学衔!”
“妖女,本座曾获得隐修派的秘法,乃是肉身成佛的大奥义,正缺一尊上好鼎炉。难得你虽为妖身,却毫无业障缠身,清净如玉,正合本座心意。不知你看上法山那榆木疙瘩哪一点好,佛爷才能让你登上极乐之境啊,哈哈哈。”
“胆敢不从?我们一众修士境界哪个不比你高,今日你被我们围住,插翅难飞!待我们施展神通将你打回原形,拖着你去向住持告发,看那法山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狐女抬起头来,双瞳散发出妖异光芒,娇声道:“众位大师法力高强,小妖岂敢不从,只求饶过我阿哥,奴婢定会尽心侍奉,送几位大师极乐登天。”
粗重的喘息声和怪笑声轰然响起。
狐女语气转为极度的冰冷:“阿哥曾对我讲过,魔王波旬的徒子徒孙混入僧宝,佛陀也只能徒然流泪。”
她冷眼环视着面目狰狞的众人,平静地道:“你们就是贪念和欲望化作的魔头,聚在一起坏我阿哥修行之志,而我何尝不是他心中的魔障呢?今日便以我这妖身皮囊为饵,引你们这群魔鬼共赴无间吧。待到我们这些妖魔尽去地狱撒欢,让出那条求取真经的通天大道,阿哥或许就能求得他向往的道,证得他渴望的果了……”
……
“结合这段记忆回溯画面,我可以合理推断,狐女妖化扑向你却被反杀,并非一时生出仁慈之心不忍下手,而是要借你之手自杀,从而替你洗脱嫌疑。”
闻瑞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讲述道:“她要是逃了,这场杀戮必定追查到你头上,你会被当成招引妖孽残杀僧众的破戒妖僧诛杀。她怕乱你心境,甚至没有说出真相,默然独自承担了一切罪业,为你扫清了未来修行路上的魔障阻碍,这魔障甚至包括她自己……”
看过记忆时光回溯的画面,听完闻瑞的话,法山哪里还有半点修行人的样子,他像头野兽般嘶吼嚎叫,如他最后一个轮回梦境中的猎户章佖般嚎啕悲泣。
吼声哭声惊得四周山林飞鸟群起,走兽奔逃,久久回荡在这一片天地之间。
第18章 深谋远虑的师兄
鹤凌云先前的心情还只是五味杂陈,待到听完隐匿的真相,她心中涌起无可言说的悲伤,眼泪都快不争气的流下来了。
同样身为妖族,她对狐女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生出强烈共情之心。
虽说仙鹤和妖狐并不属于同一物种,鹤凌云天真懵懂情窦未开,根本不懂得人间情爱为何物,但鹤族乃至很多鸟类的天性之中就具有专情的习性。
哪怕灵智未开,丹顶鹤一生也只有一个伴侣,伴侣若是意外死去,未亡鹤会悲痛欲绝,郁郁而终。
心有戚戚的鹤少女不禁偷眼瞟向闻瑞,却见闻师兄一脸淡定,翻着死鱼眼冷眼观察着悲苦之极的法山,还不住在玉简上认真地做记录。
鹤凌云暗叹口气,没来由地倍感失落,心道这位大骗子师兄真是铁石心肠,简直就是个莫得感情的人形傀儡,亏得还是人族呢,一点人性都没有。
过了许久,法山渐渐平静下来,低垂双眸,双眼中已无光亮,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他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自语道:“即便阴阳两隔,我也一定要找到她……我要……”
“晚了!”
闻瑞冷声道:“不提她杀戮僧众造下的杀业,只说纠缠于你引得僧团谣言四起分崩离析,就触犯了‘破和合僧’之佛门大罪,如此怙恶不悛、灭法惑众之妖孽,必堕无间地狱,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永受烈火烹煎,永世不得超生!”
说到此,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惊恐,缓缓摇着头,语气如地狱归来的恶鬼般阴森:“相信我,那种痛苦你一秒钟都忍受不了,而她却要永远承受,不得解脱。”
法山闻言如遭雷陨,但此时他已耗尽心力,却是无力哭泣悲鸣,只是默然哀恸。
闻瑞又观察了哀莫过于心死的法山许久,突然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亿点难啊。”
“什么办法!?”
法山彷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猛然抬头,用尽力气,扯着嘶哑的嗓音追问道。
“佛门大成就者,境界达到一定程度,便可超拔地狱受苦的罪灵。”
闻瑞正色道:“如来佛祖的第七位弟子目犍连尊者,号称佛门神通第一,他就能超拔拯救在无间地狱受苦的母亲。只可惜你业障缠身、境界低微,此生此世连罗汉果位都证不得,遑论罗汉之上的尊者果位呢?”
道门境界和佛门果位大致换算,初果罗汉须陀洹对应大乘境,二果罗汉斯陀含对地仙、三果罗汉阿那含对应天仙、四果罗汉阿罗汉对应真仙、觉缘辟支迦罗对应金仙,菩萨对应大罗金仙、佛对应混元大罗金仙或准圣。
阿罗汉、辟支迦罗、菩萨和佛被称为佛门四圣,既得无上正等正觉者。
目犍连尊者乃是阿罗汉果位,诸漏已尽,不生不灭,不入轮回,不来世间,相当于真仙境界。
法山尚未踏足仙阶,初果罗汉都证不得,距离阿罗汉果位至少差了五个大境界,除非猪脚模板加身,否则区区一个上师想成就阿罗汉,无异于痴人说梦。
听闻瑞轻描淡写的说有一点难,法山只能苦笑着连连摇头,身为佛门修士的他岂不知成就阿罗汉果位之难难于登天,不知几世轮回尚能正觉,哪里是一点啊。
法山收摄心神,深深看了闻瑞一眼,向他合十行礼,转而看向了鹤凌云,道:“道友,小僧毁坏了你的飞剑,如今已知晓过错,该当改之。还请道友将破损的飞剑残骸呈上,小僧有佛门秘法可以修复。”
鹤凌云一愣,没料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有些不敢自作主张,下意识看向闻瑞。见闻瑞微微点头示意,她才从纳袋中取出飞剑残骸,捧着送到法山面前。
她的飞剑已经断成两截,和剑柄相连的剑身只余几寸,更像柄匕首。
待她靠近法山,法山眼神突然凌厉起来,猛然挥掌向她头上拍去,挥出的手掌凝聚着强悍佛力,若这一掌打实,鹤凌云定然脑浆迸溅,横死当场!
这始料未及的凶险变故实在太过突然,换作之前的鹤凌云只怕已经被打死了,经历过一场生死厮杀,她十分灵性地生出戒备之心,战斗意识不可同日而语,下意识将手中断剑刺向法山胸口,却是以命换命逼他撤掌回防。
然而法山死志已决,对刺杀而来的断剑视若未见,手掌坚定不移地拍了下去!
鹤凌云吓得魂都要飞了,眼前都开始跑起了马灯,一缩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剧痛和死亡的降临。
可是她等了半晌,却什么都没等来,这才疑惑地睁开眼。
断剑已刺入法山心口,正将他心脏刺穿,他举起的手掌停顿在距鹤凌云头顶半寸,悬着根本没有落下。
“至诚顶礼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一切菩萨摩诃萨,赐福保佑如你般一切美善生灵,皆可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他的手轻轻落下,在鹤凌云头上轻轻抚摸,一道雄浑却无比柔和温暖的佛力灌注而下,这正是佛门的抚顶大赐福。
刺入法山心脏的断剑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法山的法体肉眼可见的干枯凋零,就好像被那断剑抽走了一切生机。
鹤凌云感觉自身无比轻盈舒适,就连境界有隐隐有提升之势。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凶和尚作势出掌打来,只是是骗她下意识出手杀他。
形如枯槁的法山无悲无喜,再度合十礼拜,干枯的身躯随着一阵清风龟裂破碎,化为灰烬,飘散无踪。
断剑则在金光包裹下悬浮在半空,碎片自行粘合,剑身上浮现出莲花纹银,材质由金属转化为通透无暇的五彩琉璃。
肉身化灰,一道淡淡虚影透体而出,此时西方空中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普照而下,丁达尔效应之下仿佛开启一道登天光梯,云层边缘中泛起五彩霞光。
虚影望了望西方天空中的祥瑞天象,却是摇了摇头。
那虚影嘴唇微动,未传出声音,但鹤凌云却立刻在心里知晓了虚影要表达的意思。
“小僧蹉跎此生,业债无边,欠妖族众生犹甚,岂敢踏足极乐净土。波若诸佛见证,弟子发下小宏愿,来世再入轮回,发心普渡‘披毛戴角湿生卵化’生灵,如有六根器官残缺陋劣不具足者,我即不取无上正觉。”
“道友,这柄剑便当作利息暂且偿还给你,剑名‘护妖宝剑’,聊表愧意……”
这段信息传递完毕,那中阴身虚影没入大地投向地府轮回盘,空中的霞光瑞象也很快散去。
琉璃宝剑似已认主,轻轻飘落到鹤凌云身前,鹤凌云接过剑,感受着剑身中流动的浓郁灵气和堂皇佛力,呆呆看着剑锷上刻着的金文,喃喃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无非是把你当成了弥补缺憾的替代品。”
闻瑞冷冰冰道:“我利用的是移情效应,你和那狐女有很多共同点,可以牵动法山的深层潜意识,更利于我对他洗,咳咳,点化。”
鹤凌云憋着气追问道:“师兄!虽然你修行境界不高,可是你很……”
说到此,鹤凌云不禁卡住,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闻瑞。
“很奸诈,不不,很厉害。即便那僧人道行高深,你想杀他应该也不难,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布局,一定要用这种复杂无比的方式,借我之手杀死他呢?”
“修仙不是打打杀杀。”
闻瑞敛容道:“凡俗中的江湖人都懂这个道理,可很多仙人大能却不懂,我们截教覆灭就在于此。斗法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就是把朋友变的多多的,敌人变的少少的。”
鹤凌云鸭子听雷一般,根本理解不了闻瑞的话。
“我出手杀了那僧人能得到什么?杀了小的来了老的,只会引来更多佛门大能的复仇。”
闻瑞不管她懂与不懂,接着道:“经过这番施为,替那僧人破障消业,本来他最高成就也就是上师了,经我洗,点化,下一世回轮他践行那度化妖族的宏愿,可是有成就阿罗汉的可能。”
“若他秉持初心,持之以恒再历几世,不断积累大功德回向发心之宏愿,成就阿罗汉超拔地狱中受难的狐妖也未可知,他的师门长辈好意思来找我报仇吗?谢我还来不及吧!”
“哦……”鹤凌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哦。”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佛门大能不要脸皮真好意思前来报仇,也不会去找闻瑞师兄,因为动手的是被他骗来杀人的是自己呀,报仇也只会自己来报,这么一想她又陷入了混乱。
“那法山是真佛徒,慧根深种,意志坚顽,相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和尚。”
闻瑞接着道:“经我洗,点化,他潜意识之中已将对真爱之人的愧疚移情至整个妖族,下辈子就算他法号叫法海,见到白蛇和许仙结婚,别说不会横加阻挠,估计都要巴巴跑去随礼金、吃喜席、当伴郎、闹洞房呢!”
“十八年后,若黎山弟子在外遇到恶徒围猎,转世的法山就是头号的护妖使者,心甘情愿地出手救援黎山妖修,他还会在佛门宣扬传播这种众生平等,妖皆可度,爱护珍稀妖怪的思想,动员更多佛门修士加入这场护妖运动。”
“一粒种子种下去,未来的收获不可计量,你现在还认为我不嫌麻烦搞出这番折腾没意义吗?”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