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凌云一愣:“难道他不是个恶人?”
闻瑞一笑:“我一直想教会他不能单纯以善恶来区分一只妖的道理,你一直在一旁旁听,难道就不能举一反三,学会不能单纯以善恶来区分一个人的道理么?”
鹤凌云又是一愣,她在此处,一直出于吃瓜心态置身事外,却万没料到闻师兄也在给她上课。
闻瑞意味深长道:“只可惜历大悲之人,未必生出大慈之心……”
边说他边提笔在玉简上记录。写罢,闻瑞取下“黄粱帽”上已经空了的琉璃瓶,换上盛装灰色溶液的新瓶,道:“实验进展很顺利,想必谜底马上就要揭开了。”
第16章 进退两难的恩怨纠葛
第三次虚拟轮回,法山转世为一名凉州猎户,名字叫章佖,一次外出狩猎在深山中遇到一位少女。
他与少女一见钟情,便随着少女和她的婢女前往山中宅院,在宅院中暂住下来。二人情投意合很快便如胶似漆,生活温馨而圆满。
少女经常和婢女一同前往大黄山看望寡嫂,身为猎户的章佖深知大黄山有狼群出没,想要跟随保护却屡遭拒绝。
为了守护心爱之人,章佖便备好毒饵,身背弓箭悄悄前往大黄山,在沿途投放毒饵,射杀饿狼,将这一路清扫干净。
做完这一切,章佖才放下心来,再也不担心少女路上会遇到危险。
这日,少女再次动身前往大黄山,章佖坦然送行,临行前送给少女一块玉玦作为定情信物,约好待少女这次旅行回来就成亲。
少女欣然应允,然而出发之后许久没有返回,章佖前往大黄山寻找,在山下看到两头吃下毒饵倒毙的狼尸,古怪的是狼尸附近散落着不少女性衣装。
章佖仔细辨认,发现那衣装正是意中人和婢女离开时所穿,他本以为二女命丧狼口,但狼尸附近并无血迹和搏杀痕迹,更是找寻不到人的骸骨。
待他再度查验,才发现其中一头狼尸脖颈上正挂着他送给意中人的玉玦。
章佖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可是一切太过离奇他也不能断定,回到与少女共同生活的宅院,却发现那处已变为荒山,一切屋舍竹篱皆化为乌有。
章佖在这片荒山徘徊许久,期盼着少女能回来,然而直到所携粮秣尽绝,再无消息。这才明白大错铸成,嚎啕而返,不复再娶,郁郁而终。
……
法山第三次睁开双眼,这一回平静了许多,没有愤怒吼叫也没有喃喃祈祷,只是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哀恸。
闻瑞默默在玉简上记录,也不说话,静静等待。
“我相坚固执持,潜伏藏识,游戏诸根曾不间断。”法山眼神逐渐清明,合十微微垂首道:“多谢道友三世轮回示现,小僧悟了……”
“哦?”闻瑞稍稍停笔,问道:“道友,你悟了什么?”
“修道者不除我相,是故不能入清净觉,有我罪即生,亡功福无比……”
“说人话。”
被打断的法山面露尴尬之色,苦笑道:“小僧终于明白,之所以对妖族不以众生平等视之,横生偏见,甚至妄动杀念,乃是源自我过往之业障罪孽。道友示现的两世轮回,定是我前世所造之业,此生才受业报,爱而不得反生嗔恨,亲手杀死此生挚爱,反而将一切怪罪到她本性为妖上,恶障遮目更是迁怒妖族造下无边杀业。”
“我的黄粱帽不但能提取记忆入梦,也能编织梦境。后两段轮回梦境不是你前世过往,而是我编的睡前小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诶,都是假的,那我悟了什么?”
法山却是一愣,万没料到闻瑞会这么说,一时间蚌埠住了,思维陷入了卡顿,不知该如何应对。
细细想来,由于第一个轮回梦境是真的,法山顺理成章地跟着思维惯性以为后两个梦境也都是真的,是他的前世经历,这才产生了真的经历三世轮回的真实感,在轮回之后开悟。
结果现在闻瑞告诉他后两世轮回是假的,他开悟所悟出的一切又是真是假?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空色、虚实、真假皆为心相,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个西方教高僧还需要我这截教余孽来教么?”
法山又是一愣,恍然点头道:“是是……小僧着相了……道友,尊驾真的是截教门徒?不会是哪位菩萨化身前来点化弟子的吧?”
“啧,我可没你们西方教菩萨们那么恶趣味,喜欢扮成妈妈桑的女儿们戏耍考验干部。”
闻瑞撇撇嘴道:“早告诉你是虚拟轮回,重要的是潜意识催眠引导,引出你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这秘密或许你自己都已刻意遗忘,你却还在这里纠结真假,纠结我的身份。”
“怎么,轮回梦境是假的,我的身份低微,就不配开示你了么,这是何等的我慢啊!你刚才还说悟到众生平等,你若视我为菩萨,我自然能施菩提手段度化你,你视我为妖人,我就妖起来不是人。”
“所以说,你悟了个屁啊,给我继续悟!”
“是是……”
一连串的当头棒喝,怼得法山张口结舌,只敢点头称是,仿佛回到了自己还是个小沙弥,犯了错被主持训斥的少年时期。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闻瑞见他愈发乖巧起来,接着道:“说破,说破,来说说吧,你那藏得最深的罪孽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这种隐秘阴私,实是羞于说出口。可是回想闻瑞的棒喝,却是不能否定他所言深合佛理。
藏着不说破,永远也无法破我执,那他还修得什么佛?固持我执修行下去,“贪嗔痴”三毒不断侵染,不成佛终将成魔。
“唉……”法山叹口气,道:“那是我还未出家的时候,雪山贫瘠困苦,几岁的孩童就要出门找寻吃食。我也曾做过猎户,但因年幼力弱,只能设下套子套些鼠兔山鸡。”
“有一次,我去检查套索收获,发现套中了一只雪狐。那只雪狐皮毛洁白顺滑,若是剥下来送给头人,至少能换一大袋青稞,全家就能安然度过一整个冬天。”
“可是那雪狐在我要杀它之时惊惧流泪,灵性十足的眼神中充满绝望,我实在是不忍下手,就解开套索放走了它。”
“在那之后,我入山时总能遇见它,它还感恩似的给我送来它抓到的山鼠,我们也渐渐熟悉、亲近,常常相伴在一起狩猎、玩耍……”
说到此,法山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挑,可见这段纯真美好的童年回忆弥足珍贵。
“后来我被路过的上师看中,带去大雪山金轮寺学经。我本以为我与那只雪狐缘尽于此,直到五年后我在雪山天池寒潭中修习‘拙火定’出了岔子,遭寒气入侵肺腑,命悬一线……”
说到此处,法山停顿了讲述,罕见地流露出羞愧之色。
闻瑞倒是不急,停笔耐心等待,一旁吃瓜吃得正香的鹤凌云有些蚌埠住,想要开口催促又觉得太不端庄稳重,憋得俏脸微红。
“在我就要冻死之际,雪狐出现了。她经已成精,变化成少女模样,将冻僵的我拥入怀中,用体温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气。拙火定走火入魔之下,压制心火的寒气消散,我浑身燥热情难自禁……”
雪山,寒潭,天地苍茫萧瑟,持戒僧人,懵懂妖狐,情难自禁的一对青梅竹马少年少女,命运碰撞迸发出生命激荡的火花。
鹤凌云想象着那颇具意象场景,竟生出无限向往,只觉得实在是太浪漫了。
“当我清醒过来,却无法面对美如雪莲的她,那时我已学经五年,佛性渐成。”
法山语气低落地继续叙说:“我已出家,一心向佛,又岂能沉溺女色,也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我说了些过分的话,告诉她人妖殊途,何况我是修行人,不能一错再错,狠着心将她赶走了。”
“哼,男人!”一旁吃瓜的鹤凌云听得愤而跺脚,怒嗔道:“不是大骗子,就是负心汉,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闻瑞回头瞪她一眼,示意她安静,鹤凌云气鼓鼓地反瞪回去,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也住口不再出声。
“我下了斩断孽缘的决心,可她却化形为人,混入金轮寺外的村镇,每每寺庙举办祈福法事,她便假借布施之名混入人群入寺寻我,求我放弃学经与她私奔,就这么纠缠了许久,任我说什么狠心绝情的话,也不肯放弃……”
“哦,我明白了!”
鹤凌云眯着眼,思索着道:“你曾说过你亲手杀了她,我猜是你怕你与狐女的情事暴露当不成和尚,于是便以私奔为由骗她到无人处,将她杀人灭口了!”
面对鹤凌云的质问,法山只是一脸无奈地苦笑着摇头。
鹤凌云不依不饶道:“哼,还不承认!我就差点遭奸人杀人灭口,对此深有体会呢。”
“师妹啊,管管你那破嘴。”闻瑞语气厌烦地道:“喏,你嘴巴要是没事做,就尝尝这个。”
说着,他从纳袋中取出一袋糕点,随手递给了鹤凌云。鹤少女下意识接下袋子,正要斥责闻瑞将她当小孩子看待,却被袋子中飘出一阵香甜气味吸引了注意力。
修行者能辟谷,也能品尝美食,就比如王母娘娘总开蟠桃大会请一众神仙吃喝,那是因为神仙们也喜欢享受美食解解馋,还对此道颇为热衷。
如今乃是西周时期,百姓的吃食非常鄙陋,修行者也是一样,即便食材品质更好更丰富,烹饪手法却很拙劣。
平时解馋也只是偷偷跑去山涧边变回原形抓两条小鱼生吞的鹤凌云,这辈子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连忙从袋子中取出一块,先是小口品尝,觉得入口甜腻绵软,随即大口吃下一块,吃到了糕点的夹心层,奶香四溢滑嫩流苏的香膏冲击着她的味蕾,香甜滋味使得她眼中都闪着光。
法山未因鹤凌云的斥责而动怒,心平气和地耐心解释道:“小僧当年虽说修佛时日不多,但善根已生,本性无暇。哪怕被陌生女妖纠缠也不会妄动恶念,何况她是我童年玩伴,又救我性命,我岂不知她钟情于我,且一往情深。只是内心纠结,不愿负她,又不愿弃正法,两难之境,苦楚无可言说。”
说到此,法山赧然垂首道:“道友见笑了,同为修行中人,小僧修心不足,实是惭愧。”
闻瑞随口宽慰道:“有情众生,食色性也,这没什么可惭愧的,修行人就一定要没人性么?这种苦恼在修行者之中很是寻常,诚如诗云:‘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法山闻言,怔然半晌,才呐呐道:“好个‘不负如来不负卿’,道友大才,随口吟出的诗句便道尽小僧当年的复杂心境。”
吃着糕点的鹤凌云听闻诗句,看向闻瑞的一双美眸中都偷偷冒起小星星,这等诗文雅事最是戳中她这种仙鹤化形的妖精的G点。
若不是闻瑞之前连骗带恐吓将她坑得不轻,美食在口,诗句在耳,若配上一段琴音雅乐,简直就是完美的茶话会,她都要忍不住暴露仙鹤本性,当场翩翩起舞相和了。
“大骗子贯会花言巧语罢了,不能上当,不要胡思乱想!”少女压下心绪,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得到闻瑞巧言宽慰,法山更是完全解开心防,涩声坦诚地继续叙说:“她悄悄见我的次数多了,也确实不妥,寺中僧众似有察觉出异样,令我苦恼更甚。直到那天发生了大变故,招来一场大祸事……”
鹤凌云听到此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免猜测是不是法山的师长当场撞破僧妖私会,法山被佛门戒律所迫,才出手杀死狐女,诛妖证道。
但这一回她嘴里塞满了糕点,没空开口说话,只能把疑问憋在心底,等法山揭开谜底。
第17章 残酷悲哀的真相
这段回忆非常痛苦,法山面色阴沉,像是很努力克制着情绪,才缓缓开口:“那日我在深夜惊醒,察觉到寺中隐约浮荡一股熟悉的妖气。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她很善于隐藏妖气,而这一夜我感应到的妖气却非常强烈且不加掩饰。”
“我生出不祥预感,连忙循着妖气在寺中找寻,想要先于护法武僧找到她,劝她赶快逃走,免遭围杀。”
“我对她的妖气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妖气散播的源头,那是一处还未建成的空殿,位置很偏僻,平日不会有僧众盘桓。我本以为她特意散发妖气引我到此密会,就闯了进去。”
“闯进大殿,我却看到了此生最为荒诞恐惧的一幕……”
……
记忆闪回,回到法山记忆中闯入偏殿的那一刻。
空荡荡的大殿中,喘息声、呻吟声、碰撞声不绝,昏黄的灯影下,有许多交缠在一起的身体,阴影在墙壁上颤动、变形,就如群魔乱舞。
这哪里还是即将供奉神像的圣洁佛堂,简直就像一场邪恶教派的献祭仪式!
他认得大殿中陷入疯狂的每一个人,那是他平日里宝象庄严的师兄弟们,在他们包围交缠之下的女人,竟然是她!
大殿之中除了充斥旖旎臭气,还有浓重的血腥味,已经有多具尸体以古怪的姿势扭曲倒伏,脖颈上撕开狰狞裂口,血流了一地。
未死之人已然陷入狂乱,根本察觉不到同伴惨死,沉溺在色欲孽障中无法自拔,被抽干法力乃至骨髓都甘之如饴。
法山此时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这等场面已将他并成熟的心境彻底摧毁,他骇然呆立,直到狐女抽干最后一个活人的法力,将那人脖颈扯开吸干血,才恍然醒过神来,恢复了行动能力。
狐女也发现了他,丢下那具干尸,满身污秽和血浆缓步向他走来,眼神却诡异的清澈无暇。她笑靥如花,朝他张开双臂。
“这里不是好地方。”
狐女的声音恬淡中略带一丝娇媚,充满着莫名诱惑力:“我已把阻止我们在一起的人都杀了,跟我走吧,去措高湖边……那里的湖水象翡翠一样碧绿,湖畔的格桑花象火一样红艳,冬天湖水结出冰像天空一样幽蓝……那里没有烦恼……”
法山无比惊恐地后退,下意识结下金刚萨埵印,举起了降魔杵。
狐女错愕地看着他,委屈地喃喃道:“你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困惑的表情没有持续很久,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是妖吗?你曾说过,妖就是妖,人妖殊途。你此生此世一心向佛,不会跟我走的……”
说罢,她回头看向大殿中满地的尸骸,莫名地冷笑起来:“呵呵呵,哈哈哈……”
她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当她转过头,双瞳中清澈不再,已然化作橙黄色妖瞳,瞳孔也变为狭长竖立的幽深缝隙。
“没错,我是妖啊,我才知道原来作妖是这么快乐,血肉的滋味是那么香甜!”
她的双手指尖伸展出利爪,口中生利齿,面目愈发狰狞,身形迅捷无比,化作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猛扑向了法山。
……
“最终,我将降魔杵刺入了她的心脏,她死后变回了原型,仍是我童年初见的那只雪狐的模样,好像没有一点改变,可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