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意成仙 第155节

  “足下误会了。”宋游诚实道,“在下对作诗写词一窍不通。”

  “那便是要花钱了……”

  男子顿时露出羡慕之意,说道:“真羡慕兄台,听说楼上比楼下听得清晰多了,何况晚江姑娘容貌无双,能亲眼见她素手抚琴,想必与隔层楼板倾听琴音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在下困窘,拿不出那十五两银子,就只得在楼下听了。”

  “也许差别不大。”

  “那可差多了!”

  男子顿时睁大了眼睛,与他讲解一番楼上与楼下听有多大区别,离近了听与离得远又有多大区别,直讲得好像他是上过楼、既在前排听过又在后排听过一样。

  之后才与他讲上楼的方法。

  晚江姑娘自然不会来主动讨钱。

  说是等下抚琴的老先生告退之后,进了后边,想上楼听晚江姑娘抚琴的人,便跟随老先生进去。后边会几个伙计端盘等着,你把银钱奉上,伙计们自然会记得你的样子,只管出来喝酒作乐,等过一会儿,伙计们自会出来请你上楼。

  “切记!要一个一个的进去,不可与别人一同进去,如此不雅!”

  “多谢……”

  宋游露出笑意。

  赚个钱,搞得真麻烦。

  随即便饮酒听琴。

  身边一桌士子,小声谈论,说的是前些天陈大官人照影画竹之事,对那陈大官人一片赞誉之声,又说起自家院中被砍掉的湘妃竹,说起自己从哪挖来的又种了多少年,曾与哪位好友漫步竹下,听风谈月,即使那些竹子与妖鬼相关,也觉得可惜。

  褡裢里的三花猫偶尔动弹几下,被同桌男子看见了,宋游问他可不可以带猫上楼,他只说不要被伙计们看见。

  不多时,琴声停了。

  老琴师收起了手,起身与众人行礼,口中说道:“多谢诸君,接下来我家主人要在楼上弹奏仙乐,老朽就不打搅了。”

  深施一礼,便往后边走去。

  大堂之中,顿时有人左右环顾,面面相觑。

  很快有人起身,跟随老琴师往后边走去,也有人与他几乎同时站起,不过互相对视,推辞两番,起身时间稍稍靠后一点的便坐下了,只留下最先站起来的那位士人走进大堂后边,似乎大家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为了心中雅乐而付出银钱的画面。

  宋游在边上看得实在有趣。

  那人出来,又有人进去。

  直到几乎没人了,宋游才站起身,跟他们一样,走到大堂后边去。

  里边没什么特殊的。

  与那翟姓男子所说差不多,是几个捧着盘子的年轻伙计,多数盘子里都装了东西,盖着红布,看不见多少,只有一个空盘没盖红布。

  “在下对晚江姑娘仰慕已久,想上楼听姑娘抚琴。”宋游也很主动,掏出十五两银子,放在那唯一一个空盘之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多谢客官。”

  伙计恭恭敬敬弯腰道谢:“客官回去饮酒即可,等下小人会来请客官。”

  “多谢。”

  “对了客官……”

  “怎么?”

  宋游刚准备出去,又回头看他。

  只听这伙计小声提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告知客官,与客官同桌饮酒之人,乃是个惯于撒谎的人,客官不要轻信他的话。”

  “怎么说?”

  “此人好琴好酒,每日下午都来店外听曲,晴朗时就站在街上,自带酒水,醉了就在街边睡一下午。若是遇上雨天,或是哪天自己没有带酒,他就装作来店中花钱的样子,专挑独自一桌、看起来又好说话的客人,上前搭话,蹭席蹭酒。”

  “原来如此。”宋游想了一下,露出笑意,又问,“除了蹭席蹭酒,可还骗过别的东西?”

  “这倒没有。”

  “几位为何不驱赶他呢?”

  “我们与主人说过,主人见他是爱琴之人,便叫我们不要理他就是。”

  “这样啊……”

  “只请客官多多注意,赠他酒水无妨,若他说别的事情,还请不要轻信。”

  “多谢。”

  宋游与他拱手,便走了出去。

  男子依然坐在原位,回头看了看街上的雨,又瞄了眼宋游,只是这次迅速便将头低下了,装作随意的问:“兄台可还顺利?”

  “顺利。”

  宋游语气依旧。

  大概他便是最后一人了,自他之后,没有人再往后边去。过了一会儿,几名伙计走出来,一一请方才进去过的人上楼。若有人想带酒上去,伙计们便将他们桌上酒壶酒杯都一并拿上。

  最后才请到宋游。

  只是当伙计问他要不要把酒带上去时,他却拒绝了,只与同桌人行礼道:

  “在下实在不爱饮酒,来到这里,不点酒又好像奇怪,喝不完实在可惜。看足下是个爱酒之人,在下又与足下有缘,承蒙足下指点,若足下不嫌弃这酒便宜,便请足下替我喝掉吧。”

  “多谢兄台。”

  “多谢足下……”

  两人互相道谢,宋游这才挎上褡裢,往楼上而去。

  走到楼梯间,回头一看——

  街上已站了不少行人。

  一时好似勾起了回忆。

  当年在逸都时,自己黄昏时路过松庐,杨公在里头抚琴,墙外也是有不少爱好音乐之人站着,自己也曾去站过。

第133章 也是有见识的小猫了

  楼上不是密闭的房间,而是开放的,四面没有墙,只有栏杆与纱帘,要是风大一点,雨都能飘得进来。

  木地板擦洗得无比干净,摆了一些桌案、一些蒲团,清风雅静。

  前方纯白纱帘背后,一名女子坐在古琴前,与坐席最靠前的几名文人小声闲聊,聊今天弹什么曲子,还有前几日的妖鬼。

  这坐席应当是按交钱多少来排的,听说最低十五两,宋游便交了某次吴女侠分给自己的一块半银子,应当是桃花山青楼女鬼赠给他的。因此坐席也在离琴师最远的地方。倒是靠着栏杆,一转头便能看见风雨中的长京,一低头便是雨水洗净的街道。

  风声雨声都很清晰。

  这样的开放式环境,确实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楚。

  宋游抬头看向最前方的女子。

  纯白色的纱帘让人觉得安静,尤其今日雨纷纷,天光本身不亮,阁楼之上更暗淡了几分,当纱帘被风吹起,配上外面的雨声,便更安静了。想来晴天的风掀起它时又会是另一种感觉吧。

  此处挂它,也应是增添雅趣,并无用它来遮挡身后女子的意思。

  纱帘被风一吹,便露出女子与琴。

  那是一张精美古朴的琴,黑漆金线,古典华美,世人说它传承已有千年,价值万金,宋游不知,不过倒确实能从上面看到岁月的痕迹。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一身纯白的衣裳,一点杂色装饰也没有,亦没有任何样式,唯一特别之处便是格外的白。衣裳穿在身上也很随意,除了让人显得出尘以外,对女子的美貌没有任何装点作用。

  那张脸真是美丽。

  不知是怎来如此好看的面容,若要使人来修改,恐怕改一分一毫都不行,因为无论改了哪一点,都不可能比此时更美。

  人们说她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或许有些夸张,可说她肤白胜雪毫无瑕疵,则只是最贴切的形容。在这个防晒护肤技术远不如后世的时代,大家皮肤普遍不好,如此绝色,只让宋游想起了小燕仙,若非神仙下凡一般的天生丽质,便是妖鬼化人。

  或者如传闻一般,用了别的法子。

  宋游平静的盯着她看。

  却见一阵微风吹来,掀起阁楼上的白纱,无论是前边的,还是周边的,甚至带了几点细雨进来,打在道人脸上,凉丝丝的。

  女子则与人行礼,开始抚琴了。

  指尖一滑,声音乍响。

  这琴声真好似是流淌而来,一点不急,开始几声悠悠然然,却只觉每一声都回味悠长,不知不觉便已让人静下来,静听后续。

  底下坐着许多文人士子,安静听着。

  道人的眼睛也略微眯了眯,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外边。

  以前听过一句话,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直到此时听见琴声,虽传到这里来已经失了不少细节,又混杂了此刻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沾了雨的白色纱帘被风吹起来抖动的声音,可仍旧对这句话有了体会。

  若是这等天籁,有鹤闻之来舞,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时间安静的流逝,一如琴音。

  并不知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安静而绵长,婉转动人,与此时外边细雨蒙蒙的天气真是契合。

  雨下的长京被烟雾笼罩,远处模糊不清,近处又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地上的青石,屋顶的黛瓦,都露出了本来的色彩。而在大雨下,街面上无论行走的人还是驻足楼下的人,每人的雨伞都像是一朵花,雨水一湿,像是更洗净了污尘,颜色更鲜亮了几分。

  一时好似耳中没了琴声,全化入了眼前雨景之中,一时又好似眼前没了雨景,全成了琴声的一部分。

  一时雨景又与琴声相溶,彼此难分。

  就连外头的风雨声也不觉得是对琴声的干扰了,反倒变成了琴声的一部分,与之互相成就,甚至那风吹得纱帘抖动的声音也不再突兀了,此刻长京的万事万物都与这琴声如此和谐。

  宋游一时怔住,心中惊讶。

  这位晚江姑娘每天只抚一场,取银至少数百两,不知是否只为银钱,可抚琴时也该多了几分目的性,竟还能有如此水平。

  若是她只为抚琴而抚琴……

  听说她有时抚琴,真能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舞,能让晴日飘雨,夏日飞雪,也许那时的她,便是随自己心意而抚的琴吧?

  宋游没见识过,也想不清楚。

  他只能说,这道琴声中并没有魅惑人心的妖法邪术,之所以如此令人着迷,完全是琴艺高超,技艺通神所致。

  就如当时逸都的松庐杨公,本身并不卖艺,只每日请友人在家中抚琴为乐,便有爱好声乐之人不远百里也要过去,只为站在墙外倾听一曲。又如当初逸州城外的孔大师,雕刻的死物复活也并非用了什么法术,只是出神入化的技艺所致。

  仅以今日琴声来看,女子的造诣明显高于杨公,虽不如孔大师使木雕复活来得夸张,却也称得上一句“只应天上有”了。

  道人也渐渐入了迷,到了雨声中去。

  琴声逐渐停下,外头雨却不止。

  纱帘内的女子坐着不动,下边的文人士子有些缓过神来,有些则还沉浸在雨声琴声里。

  女子也不急,许久才起身。

  “谢过诸君……”

  深施一礼,起身离开。

  只是走过之时,她扭过头,朝道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道人身边放了一个布褡裢,一看材质就很普通,可褡裢里边鼓鼓的,露出的是一只三花猫的脑袋,正盯着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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