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眼中波动,步伐未停。
……
道人是最先下楼的。
那群文人士子还在楼上,要么回味着绕梁余音,要么便小声交流着方才的琴声与感悟。
下楼之时,楼下客人依旧,门外街上的人淋着雨,倒是走了一些了。
与他同桌的男子已经站起了身,却倚靠着门框没有走,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放在他旁边,而他脸上呆滞失神,眼神没有焦距,似是也在回味。直到宋游走到他身边来站定,他才逐渐回过神,拿起伞小声对宋游说:
“兄台方才上楼忘了拿伞,我怕你下来得晚,被别人拿了去,特地在这里为你守着。”
“多谢足下。”
“该我谢兄台赠的酒才是……”
“便告辞了。”
“楼上……楼上琴声好听吗?”
“好听。”
宋游对他说着,已撑开了伞,挎着装有三花猫的褡裢,走出了店楼,走进了雨中。
长京一绝,名不虚传,此行值了。
只是这长京却不止这一面。
不止这风花雪月,不止醉人琴声,就好比此时的雨,自然洗净纤尘,展现出了长京另一面的美,可又有多少人在淋雨呢?
道人走到一半,伞就没有了。
转而是一个进城不知何事、只缩在墙脚屋檐下避雨的老人撑着伞。春雨仍有几分寒,墙脚屋檐哪里挡得了风雨,他的衣裳已湿了不少,偏偏雨天天黑得格外的早,原先正纠结是要冒雨回去,还是在城里呆一晚,愁苦不已……
冒雨回去,老身板哪还经得住雨淋?
在城里呆一晚,雨夜又去哪里避风雨?
只叹老天无眼,专欺穷苦人。
愁苦之际,有人递伞来。
举着伞的他扭过头,只见那道身影挎着褡裢,已经在雨中走远了,褡裢中还探出一颗猫儿脑袋,正扭头与他对视。
道人不怕雨,冒雨归家,逐渐积水的石板路上步步生花。
猫儿也不怕雨,道人叫她躲在褡裢中她也不肯,非要探出头来,时而仰头盯着逐渐被雨淋湿的道人,时而转头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伞,时而低头看地上人们踩出的水花,没人知道猫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看什么都很清澈。
小巷无人,只有流水。
“三花娘娘觉得今天的琴声好听吗?”道人小声问道。
“不知道~”
三花猫老老实实回答,随即想了会儿,才说道:“但是三花娘娘听着很舒服,那个声音好像和我们在逸都听的差不多。”
“三花娘娘还记得逸都的杨公啊。”
“杨公~”
看来是不太记得。
宋游也不在意,只对她说:“今天这位听说是长京最擅长弹琴的人,她的琴声,大概是长京乃至这个世上最好听的琴声了。”
“好像很厉害~”
“现在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长京一绝、听过这么厉害的琴声的猫了。”
“好像很厉害!”
宋游只是露出笑意。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柳树街了。
那位女侠几乎和他一起回来,双方都没有打伞,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十分狼狈,在街上碰上时,却只相遇而笑。
只是一个大笑,说他居然也会淋雨。
一个微笑,说道人偶尔也是天。
……
今日下着雨,本以为那位夫人不会再派人来问,却没想到晚些时候,她的丫鬟还是冒雨来了,坐着马车,打着伞进店里。
“先生!您去看了吗?”
“去了。”
“怎么样?那晚江可是妖精?可是用了小鬼保住青春?可是使了妖法蛊惑人心?”
“足下还请不要着急,在下已去见过了,那位晚江姑娘确实琴艺出众,琴声中并无迷惑人心的妖法邪术。”宋游顿了一下,“在下也并未从她身上看到过用妖法邪术害人的迹象,称不得邪魔,便请足下回去禀报夫人,在下无可相助,另请高明吧。”
“怎么会?我不信!先生你可不要因为她长得好看就袒护她!”
“在下修心多年,不好女色。”
“请先生再去看一次!”
“另请高明吧……”
丫鬟失望又无奈,可宋游本来就没收她们一分钱,她要说点别的,也说不出来,只得离去。
第134章 崔南溪回京
“足下怎么又来了?”
依然是一个雨天,宋游本坐在一楼煮茶看书消磨时间,看着走进来向他施礼的丫鬟,无奈问道。
“我家夫人说,先生定已看出那晚江姑娘不是人,只是先生心善,或有所顾忌,才没有出手。”丫鬟又施一礼,“奴婢特地前来,请先生出手,还长京一个安宁。”
“在下并未这么说。”
“还请先生出手。”
“请回吧。”
“先生想要多少银钱?我家夫人都可满足。”
“另请高明。”
“近几日来我家夫人已经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先生这里写着驱邪降魔去忧的店招,难道便眼睁睁看着那晚江姑娘为祸我家夫人不成?”
“足下误会了,在下只管驱邪降魔,捕鼠去忧是我家猫儿的本领,所去的忧,也只是鼠忧。”宋游看着这名纠缠不已的丫鬟,暗自摇头,心中既因她多番搅扰而不喜,又实在没有办法,想了想也只得说道,“不过要解夫人之忧,在下倒确实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还请先生赐教!”
“听说北地有一小鬼,身高两尺,面容丑陋,名曰丑面鬼,生性爱伤人。捉住丑面鬼,取其心肝,辅以九叶重楼一两,冬至蝉蛹二钱,煎入隔年雪,可解此苦。”
“先生莫要用些做不到的事来搪塞奴婢。”丫鬟说道,“奴婢虽然愚笨,却也知晓,重楼七叶一枝花,冬至何来蝉蛹,雪又怎能隔年?更何况我们又从哪里去寻北地小鬼?”
“足下所知渊博。”
宋游恭恭敬敬道了一声。
难怪能做心腹的丫鬟。
“不过足下有所不知,夏枯即为九叶重楼,冬至掘地三尺,也能见得寒蝉,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道人对她说道,“北地最热之时,阴阳交接之际,有缘之人携镜夜行,便可见到丑面鬼。”
“此方可破晚江妖法?”
“可使人心少妒。”
“……”
丫鬟顿时抿嘴沉默,过了片刻,才屈身施了一礼,说了一声告辞,便出门回了马车。
雨水打着油布,传来笃笃响声。
“唉……”
宋游摇头叹气,又端起了茶,举起手上书,看一眼书中墨迹,又看一眼外头的雨。
也该是雨停的时候了吧?
这种时节,倒适合睡觉。
“彻!”
门外车夫一声喊,马车渐去。
……
雨已停了,天气干爽。
辚辚声中,马车缓来。
宽广的长京城墙缓缓出现在眼前。
赶车的是一名圆脸仆从,另有一名年轻武人骑马带刀走在马车旁边,忽然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清弱的中年文人的脸。
仆从立马回头禀报:“主人,到长京了。”
“终于到了……”
崔南溪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城墙,心中感慨不已。
几年前被贬出京,虽是冤枉,却也一时心灰意冷,只想辞官不做,寄情山水,谁知后来会遇上那么奇妙的事——与仙人同行,山顶一睡,一觉就睡了人间的一整年,临走之时,还得赠仙丹,此后天气再冷,也从未生过病。
幸运的是,回家妻儿一切都好。
听说家中老母得知噩耗,虽然气得痛哭几夜,大病一场,倒也挺了下来,反倒是得知自己又活了回来的消息,惊喜之下,又病了一场。
无论如何,总算是回京了。
虽然吏部尚未给自己安排任何官职,虽然他也知晓天子为何召自己回来,可他也依然信心满满,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意气风发。
“咳咳……”
身后传来咳嗽声。
崔南溪连忙放下帘帐,回身照顾。
一路舟车劳顿,自己吃过仙丹后身体倒是一直很好,没什么问题,比从长京到平州的时候轻松许多,可夫人体弱,却是受了不少罪。
马车慢慢下坡,自画卷中驶过。
来到城门,顺利进城。
长京公廨紧张,许多官员都要租房而住,不过崔南溪是被天子亲自召回,自然有地方安顿。
以前在长京结识的朋友早已接到他的书信,当他到住处时,已有几位朋友来迎他。这些人大概便是崔南溪在长京任职几年最大的收获了,都是些纯粹的君子之交,文人好友,既不因他被贬而断了往来,也不因几年未见而生疏。
“哈哈崔兄!”
“崔兄可算是回来了!”
老远就有人朝他拱手走来。
崔南溪也立马下车,连连拱手,表情唏嘘:“赵兄,郑兄,刘兄,好久未见,难得你们还记得我。”
“哪里的话!”有一位官人说道,“崔兄快收拾收拾,我等凑钱在云春楼订了一桌酒菜,今天咱们好好喝一下午,好为崔兄接风洗尘,正好我们也想听听崔兄在平州的遇仙经历,哈哈,整个长京都对此好奇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