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这么认为?”
“天地良心!”刘牙郎竖掌起誓,“谢厨娘的刀工你也见过,若非师承正统,哪能有这等本事!”
这倒是实话,谢清欢的刀工确非野路子出身,吴铭当时还因此事质疑过她。
何双双嗤笑出声:“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连我都瞧出谢厨娘谈吐不俗,你个牙人,最擅察言观色,岂会瞧不出来?你既怀疑她的来历,为何不细细查证?”
“我……”
吴铭接力质问:“她以女儿身拜我这异性师父,按理该请其父母到场见证,我二人不明就里,但你该是知道的,当下为何不提?为何不制止?”
“我……”
谢清欢语带愠怒:“你收我两贯牙钱,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寻个全东京最厉害的师父,却只带我拜访无名小店,莫不是知我来历有异,成心糊弄我?”
提起这个,刘牙郎可就有话要说了:“在我看来,吴掌柜的手艺当得起东京第一!”
他刻意抬高了声量,毫不掩饰自己拍马屁的意图。
吴铭却毫不领情,抬手按在他的肩头,沉声道:“你这是歪打正着,结果虽然是好的,但不代表你的本意是好的。刘牙郎,我本以为你读过圣贤书,和其他牙人不一样……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牙郎只觉肩头似被千斤重担压住,余光瞥见吴掌柜粗壮的小臂和砂锅大的拳头,心下更觉忐忑。这一拳若是打他脸上,他怕是要哭很久。
“你何不坦率承认,你就是见谢厨娘天真可欺,又见我对此中门道一窍不通,便想糊弄了事,白赚我二人的牙钱。”
“我……”
吴铭所言正是刘牙郎当时的真实想法。
他见谢清欢虽有技艺,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师承,便料定她的刀工是偷师学来的,事情败露后便遭人撵出门来。
谅她不敢声张,便想打发她去小店里干苦力。
只是不料这丫头挑剔得紧,一连见了六家,她愣是一家也没瞧上。不仅如此,要求还颇高,既想拜个明师,又想包吃住拿工钱,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
莫不是戏耍我不成!
他本来都已生出拒了这份差事的念头,恰碰上吴掌柜托他寻个铛头,一要解得刀工,二要识得文字,这不巧了么!
刘牙郎那时满脑子只想着赶紧了结此事,把钱赚到手,谢厨娘来历不明、拜师不合规矩等事宜,见吴、谢二人不提,他自然也乐得睁一眼闭一眼。
他自知理亏,却又没胆子承认,张了张嘴,最终闭上。
吴铭循循劝诱:“你虽是坏心,却办了好事,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对谢厨娘非常满意。我并不怨你,但你毕竟对我有所隐瞒,我只想从你口中听几句实话。”
“我的家乡有句俗话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是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绝不为难你;可你若是嘴硬到底或再有半句假话,那我就只好找人写张讼状,请刘牙郎对簿公堂。”
“你不按规矩行事,替人胡乱作保,该吃多大的官司,你应该比我清楚。”
刘牙郎浑身一激灵,已吓得面无血色,哪里还敢隐瞒,立刻便如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是我不对!财迷了心窍,未能照章办事!但刘某敢指天发誓,除此之外,再无对不起吴掌柜之处!还望吴掌柜高抬贵手,饶恕小可一回!”
吴铭不答只问:“听说你曾为谢厨娘寻问过上百家食肆和数十位厨娘,可有此事?”
“这……”
“照实说!”
“没有!只寻问了六家食肆,谢厨娘逐一见过的……”
刘牙郎声调渐低,略显心虚地避开谢清欢的怒视。
吴铭冲李二郎使个眼色,后者立刻备好纸笔。
刘牙郎不解:“吴掌柜这是……”
吴铭微笑道:“口说无凭,还望刘牙郎留个白纸黑字,惟其如此,我以后方能安心地同刘牙郎合作。”
“这……”
“不写也行,开封府见。”
“我写!我写!”
刘牙郎提笔蘸墨,写下罪状。
“想必刘牙郎随身带着红泥,押个手印和花字吧。”
刘牙郎心中悲苦,却没奈何,只好依言照做。
吴掌柜拿起罪状通读一遍,拍手而笑:“好极!现如今,咱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有件事还要请刘牙郎配合。”
“诶?”
刘牙郎见众人的神色忽然由阴沉转为欣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吴铭笑着拍拍刘牙郎的肩头,坦言道:“有关谢厨娘的身份,还需刘牙郎替我等保密。”
第171章 请吴掌柜出山!
“身份?”
刘牙郎下意识看向谢清欢。
偷师学艺虽是行内大忌,但只要吴掌柜不介意,旁人岂能说三道四?又哪里用得着隐瞒身份?除非……
“谢厨娘莫不是偷了主家财物?”
“没那么严重。通利坊谢家你可听说过?”
“高阳正店、中山正店和长庆楼的东家,食行之人岂有不识得的?”刘牙郎眼珠子一转,“谢厨娘和谢家有关系?”
“你口中的谢厨娘实乃谢居安长女,谢家的大小姐。”
吴铭将谢清欢出走之事简短告知。
在见过谢清欢的人中,数刘牙郎的人脉最广消息最灵通。谢家眼下正遣人暗中寻访女儿,这事指不定哪天就会传进刘牙郎的耳朵里,以这货的机灵劲,自然会联想到谢清欢。
以防万一,只好提前封他的口。
刘牙郎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脑中如乱麻纠缠。
他不理解,堂堂谢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肯抛却荣华富贵,甚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上那“忤逆不孝、私逃失贞”的污名,也要栖身于市井食肆中自讨苦吃?
更荒谬的是,谢厨娘年纪小不懂事尚情有可原,吴掌柜身为师尊,竟也纵容徒儿离经叛道?简直胡闹!
好死不死,偏生自己财迷心窍,做了谢家千金的保人!若教谢家追究起来,他断脱不了干系!
刘伯仁啊刘伯仁,见小利而忘义,轻忽圣人之训,今日果遭其噬,自食苦果矣!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终是攥紧拳头,苦口相劝:“吴掌柜,纸终归包不住火!为今之计,只有劝谢厨娘速归本家,尚有善了的余地!那日收的牙契钱我如数奉还便是!”
吴铭正色道:“你只当没见过谢厨娘,别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和小谢签的可是三年长契,是你刘牙郎作的保。这事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即便谢家不追究,我也一定追究到底。”
说罢,吴铭将手中的供述卷起来交给谢清欢:“将刘牙郎的亲笔画押收好了。”
刘牙郎满脸苦涩地望着谢厨娘转身进屋,连硬挤出来的那丝笑容也彻底消失不见。
吴铭拍拍他的肩头:“安心,我敢这么做,自然有一定的把握。诚然,吴记眼下远不能谢家相比,但假以时日,谁能说得准呢?刘牙郎何不将眼光放得长远些?”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牙郎幡然醒悟,适才只念着谢家家大业大,却忘了吴掌柜同样来头不小,以前只是怀疑,此时见他神色从容,心中更加确信不疑!
谢家说到底只是一介富商,在朝中并无势力,若是碰上背景深厚如吴掌柜者,未必讨得了好。
更何况,吴掌柜的手艺委实精妙绝伦,有此等技艺傍身,何愁发不了家?
一念及此,刘牙郎满面的愁云总算散去,甚至略有些庆幸,吴掌柜这话分明是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了,以后岂会亏待他?
他当即神色一凛,郑重道:“既是吴掌柜吩咐,刘某自当缄口,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话音未落,忽然响起一阵拍门声,紧跟着是欧阳发的喊叫:
“吴掌柜!开门!快开门啊!”
李二郎以眼神询问吴掌柜,得到授意后便收起菜刀和磨刀石,打开店门。
“吓我一跳!还以为今日又歇业……”
欧阳发嘀咕着走进店内,目光扫过店堂,不禁一怔:“何厨娘?”
何双双常被欧阳修请至府中操持宴席,他自是见过的。
何双双师徒起身行礼,随即向吴铭告辞:“多谢吴掌柜款待,就不耽误吴掌柜做生意了。”
刘牙郎亦告辞而去。
欧阳发对何双双等人漠不关心,只直勾勾盯着盘中那依旧高昂的鱼头,眼睛瞪得浑圆:“这!这莫不是松鼠鳜鱼?!”
见吴掌柜点头称是,他忙不迭道:“给我也来一条!”
“说了这菜没有……”
“这菜明明有!”
“这菜真没有!”
吴铭略显无奈地端起餐盘:“这是为何厨娘做的,同行之间的切磋交流罢了,是以特地关起门来。此菜并非市售之菜。”
“建议市售!”
“感谢小官人的建议,经过慎重考虑,小店决定不予采纳。”
“……”
你根本没有考虑!你甚至不愿敷衍我!
欧阳发笑了,人在无语的时候往往会发笑。
吴铭不再多说,端着餐盘转身进了灶房。
并非他针对小欧阳,只是这道菜暂时不适合在店里卖,而且吴记川饭的菜品已经够多了,贸然推新菜,每天的备料也成问题。
“吴掌柜留步!”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声量十足,并非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什么情况?
吴铭重又探出头来,只见店里突然涌进来数十个太学生,从店里直排到店外,程颐、程颢、刘几等人皆在其列。
卧槽,全明星啊!
怎么全凑一块儿来了,二程不是最喜欢错峰用餐么?
李二郎也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所措。想要招呼客人吧,可店堂里连站立的地方不剩,更别说坐下了。
程颢越众而出,拱手朗声道:“国子、太学不日将迁回旧邸,眼下正遴选新铛头,我等一致以为,此职非吴掌柜莫属!特此联袂前来,恳请吴掌柜移驾屈就,执掌学宫厨事!”
程颐亦肃容道:“吴掌柜所需俸金,但凭一纸开列,我等定当竭力筹措!”
众学子纷纷出言应和:
“吴掌柜你得对我等负责啊!自从尝过吴掌柜的手艺,再吃别的直如嚼蜡!”
“是极!吴记的卤味炸菜,一日不吃馋得慌!”
“若得珍馐美馔日日滋养,八月秋闱何愁不中!”
“岂止秋闱!若能日日饮用及第粥,便是个榆木脑袋,也要开七窍、通文心!东华门外唱名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