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会。东京食肆成千上万,且不说问不问得过来,爹爹盼着我为他结一门好亲事,我私自出走、逾月不归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哪个新科进士敢娶我?爹爹也绝不会想到,我竟会来一家小店当徒弟。”
“这便好办。”
吴铭双手一拍,已有决断:“眼下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们几个,你先前拜访过的那六家食肆又都是小店。因此,只要何厨娘和锦儿愿意替你保守秘密,咱们再把刘牙郎搞定,以东京之大,你爹爹上哪儿寻你去?”
这话并不准确,除了他提到的这些人,其实还有欧阳修一家、王安石一家、梅尧臣、二苏等人也知晓谢清欢的存在。
只不过,既然谢父有意封锁消息,便绝不会派人去士大夫府上探问。
谢清欢双眸生光,师父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只要爹爹不找上门来,她便可以一直留在吴记川饭,随他老人家学习厨艺。
她立刻向何双双师徒拜倒:“求何厨娘成全……”
“你这是作甚?”何双双赶紧拉起她,“我说了我从不多管闲事,这事与我无关,无论谁来问,我只说没见过便是。”
“多谢何厨娘!”
谢清欢恭身行了个万福礼,适才的担忧、苦涩、惊慌、歉疚统统消失不见,明媚的笑意重新爬上眉梢唇角,连行礼都迸出一股子鲜活的欢快劲来。
何双双却没有这么乐观,转而看向吴掌柜:“吴掌柜可想清楚了?此法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吴铭淡定道:“不必长久,只须等到明年三月放榜,过了榜下捉婿的时机即可。”
当然,长久之计吴铭心里也有盘算。
凭他的手艺,迟早会给赵祯做饭。他抓紧教会徒弟一些真本事,到时候让小谢给没见过世面的皇帝露几手,封她个御赐小厨娘什么的——父母之命再大,那也大不过君命。
这念头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未免太过狂傲。
“何厨娘想点哪道菜?”
何双双一怔,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来了?
“松鼠鳜鱼。”
“好,就做松鼠鳜鱼,只是此菜须费些工夫,烦请何厨娘耐心稍待。”
说罢,吴铭转而吩咐李二郎:“你去巷西请刘牙郎,就说我创出一道新菜,想请他品鉴一二。咱也给他摆个鸿门宴!”
第169章 吴掌柜心里有我!
在请刘牙郎之前,李二郎先按吴掌柜的吩咐,前往鱼市买鳜鱼。
师徒俩在此期间继续准备中午的菜料,吴铭顺便询问徒弟的家世背景。
了解清楚后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他知道谢父,敢情谢家是东京的“食品业大亨”,外行人没听说过很正常,做餐饮的不认识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谢家主营食品运输,准确地说,是将外地的水产、果品等珍贵食材运进京师出售;副业是经营酒店,内城十二家正店,谢家独占其三。
谢父行事素来低调,对外皆以高阳正店掌柜自居,尽管酒店只占谢家商业板块很小一部分,且他鲜少亲自打理。
家里有多富谢清欢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父亲为她准备的妆奁不会少于一万贯。
“一万贯……”
“让师父见笑了,这点妆奁在师父看来自然不值一提。”
你对你师父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一万贯,若按购买力换算,相当于700万人民币!
吴铭早就听说宋人嫁女往往会准备丰厚的妆奁,或是出于结亲的目的,或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考虑,毕竟,妆奁若是太过寒酸,势必会影响女儿在夫家的地位。
多少士大夫嫁女嫁到穷,苏辙便是其中之一,后来苏轼在给章惇的信中提及此事,还替弟弟哭穷:“子由有五女,负债如山积。”
今天正好反过来,多少家庭娶亲娶到穷,天价彩礼频上热搜,天价嫁妆反倒不多见了。
吴铭心里感慨,接着问:“家中可有人在朝为官?”
谢清欢摇头:“嫡系里没有,倒是有几个远房族亲在朝中挂着虚衔,皆是些无足轻重的闲差罢了。这些年被父亲遣出去结亲攀附的族女不少,可夫家亦算不上显要。”
至于家中的关系网如何,父亲同哪些高官贵胄交好,她便不是那么清楚了。
谢清欢知道师父乃神仙下凡,不食人间烟火,谢家不过是俗世富商,自然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此前未曾听闻再正常不过了。
她细细讲解的同时不禁生出一丝幻想:待师父得证大道时,若能带着她一起飞升仙界就好了,哪怕让她在师父手底下当个“老干妈”也行啊……
这时,李二郎自鱼市归来,放下鳜鱼,径往巷西寻刘牙郎。
刘牙郎家住不远,亦是吴记川饭的常客。
撞见昔日恩师那夜,他喝醉了拉着吴掌柜的手,胡乱地说话。
次日醒来后,虽已将昨夜放下的狂言忘了个七七八八,自己的失态却记得一清二楚,只觉羞惭不已。
他虽入了牙行,骨子里终归带着几分读书人的酸气。
所幸吴掌柜并未拿此事取笑他,此后连提都不曾提过一句,若非昨日碰见李行老,复又谈及那晚在店中所见,他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在做梦。
刘牙郎由此更觉得吴掌柜非同一般。
吴掌柜声称要将吴记川饭做成七十二正店之一。
他还是太保守了。
过去这一个月,光是刘牙郎亲眼目睹的,便有不下十位士大夫及其家眷在吴记用饭,狄小官人更是每日必至,这已非寻常正店可比。
吴记川饭眼下还只是一家小店,待吴掌柜做大做强了,又该是何等光景!
这一天迟早会来,刘牙郎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这段时日,每至酉时,他便会去吴记川饭点一份套餐,顺便同吴掌柜闲聊几句,刷点存在感。
当李二郎敲开他家的房门,请他去吴记川饭品鉴新菜,刘牙郎知道,自己的计策见效了。
吴掌柜心里有我!
刘牙郎不禁喜形于色,当即应邀前往。
眼下还不到用饭的时辰,店里只一桌客人,却是两个妙龄女子——咦?竟有几分面熟……
“何厨娘?”
刘牙郎不太确定,试探着喊了声。
他是专做食行生意的牙人,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厨娘,即便没有私交,至少也识得。
这位何厨娘却是个例外,刘牙郎入行时她便已名声在外,根本用不着牙人介绍活计。
在此之前,刘牙郎只见过她两面,因此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何双双微微颔首,忽听“吱呀”一声响,室内突然变暗许多。
刘牙郎扭头看去,见李二郎掩上了店门,奇道:“这是作甚?”
李二郎笑道:“小店尚未开张,请三位来只为试菜,关上门,以免外人误会。”
刘牙郎恍然,并未多想,注意力重新落回何厨娘身上,这可是扩展人脉的大好机会,岂容错过?
“小可冒昧,不知可否……”
“请自便。”
刘牙郎立刻在何双双对面坐下,热情却又不失分寸地同师徒二人攀谈。
何双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话既不热络,亦不过分冷淡。
不多时,忽有丝丝缕缕的甜香袭来。
灶间布帘被人掀起,吴铭端着餐盘走出,谢清欢紧随其后。
在座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盘中,尽皆瞪大了眼!
好漂亮的菜!
数日前,听张顺描述此菜的形色时,何双双便在脑海中想象它的模样和做法,此刻终于得见真面目,竟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惊艳!
刘牙郎和锦儿盯着那条被浓稠酱汁所包裹的昂首翘尾的鳜鱼,嗅着夹杂着浓郁甜酸和淡淡鲜香的热气,既说不出话,亦挪不开眼,只频频吞咽唾沫。
三人纷纷举筷品尝,“咔哧咔哧”的脆响声中,盘中菜肴飞速减少。三人竞相取食,甚至连一句夸赞都来不及说,生怕多说一句话,便少吃一块肉。
终究是何双双先搁筷,抬头看向吴铭:“这也是你自创的菜?”
吴铭点头称是。
没办法,创造这道菜的前辈还没生出来呢,他只能厚着脸皮冒名了。
“这酱汁非醋非糖,我竟尝不出来……”
你能尝出来才见鬼了……
“这是小店秘制的酸甜酱。”
何双双不说话了,看着盘中依然高昂的鱼头和翘起的鱼尾,深深呼吸。
这一回是真有点受打击了。
先是千丝豆腐、赛螃蟹,如今又来一道松鼠鳜鱼……
何双双忽然想起吴记川饭的食单,她终于相信李二郎所言不虚,那张食单上稀奇古怪的菜名,道道不同凡响!
她真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凭空造出这么多新奇美味的菜品!
师父总说她是天才,她若是天才,吴掌柜又是什么?
刘牙郎风卷残云,直到盘中鱼肉见底,又夹起鱼尾将酱汁蘸尽,咔哧咔哧嚼碎咽下。
这才搁筷发出满足的叹息:“好一个松鼠鳜鱼!怕是官家吃了也得拍案叫绝!吴掌柜以此等好菜招待,刘某感激不尽!”
吴铭正色道:“感激大可不必,吃饱了好上路。”
“?!!”
第170章 一条绳上的蚂蚱
刘牙郎悚然而惊,但见吴掌柜神色肃然,不似说笑,李二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菜刀,正坐在门口磨刀霍霍,何厨娘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浑身汗毛霎时根根竖立,额头已浸出一层冷汗。
他兀自强作镇定,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有些发颤:“吴、吴掌柜,你这是何意?”
吴铭冷笑道:“怎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刘牙郎大呼冤枉:“吴掌柜,我绝对没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此心此意,天地可鉴!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吴铭“啪”地往桌上重重一拍,“我信得过你,才托你寻人作保,你倒好,什么人也敢往我店里介绍!若非何厨娘告知,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尽管已被哗哗的磨刀声吓得魂不附体,刘牙郎仍然机敏地抓住了重点。
他只为吴记川饭作保过两个人,二郎干了十余年的闲汉,不会有错,有问题的只能是谢厨娘!
饶是刘牙郎伶牙俐齿,一时之间亦无言以对。
他承认,他第一眼见着谢清欢,便知她绝非她自己声称的那般,是个初入行的厨娘。
首先衣着就不对。谢清欢虽然换上了厨娘的装扮,可她却模仿错了对象,杨厨娘是早已成名的厨娘,她的衣着岂是新手厨娘可比?
更别说,谢清欢的言谈举止亦处处透着不俗,岂能瞒得过刘牙郎的眼睛?
幸好她展露了一手娴熟的刀工,刘牙郎才相信她的确是个厨娘,许是犯了错被主家或师父撵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