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七嘴八舌,聒噪满堂!
语虽夸大戏谑,但吴铭放眼看去,一张张面庞上充盈着热切和赤诚,显是诚心请他“出山”。
他不免有些动容,又有些得意。
去国子监掌灶的确是个不错的差事,只可惜……
吴铭亦敛色肃容,诚挚道:“诸君盛情,吴某感激不尽!可吴某已系心于此间小店,万难割舍,还望诸君见谅!”
第172章 一探清风楼
众人此番前来本就抱有侥幸心理,心里其实清楚成功的几率不高,不过是为今后的口福做最后一搏罢了。
尽管对此早有预料,却不想吴掌柜拒绝得如此干脆,满堂俱是长吁短叹,大呼惜哉!
但惋惜只是暂时的,抢座才是永恒的。
欧阳发二话不说,赶紧先占个座位,刘几紧随其后,众人见状,忙不迭加入战局,你推我搡,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儒雅矜持?
店堂里霎时乱作一团,不知道还以为在玩抢凳子游戏……
到底人多座少,没抢到座位的客官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愿意离去。
来都来了,岂能空腹而归!
吴铭见状,扬声道:“烦请诸位来我这里排个号吧!”
“排号?”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满堂皆知吴记川饭有排队取餐的规矩,可排号却闻所未闻。
二程率先取号。
吴铭将黄麻纸撕成小块,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个“一”字,递给二程:“请二位在店外稍候,待会儿叫到一号,二位便可进店用饭。”
兄弟俩恍然。以数字排出先后顺序,叫到谁的号谁便进店,既避免了争抢和混乱,又能照顾到店内客官的用餐体验,吴掌柜心思灵巧,做事周到,令人佩服!
众书生大多结伴而来,挨个领了号,到店外等候。
离店前不忘催促一句:“看在多年同窗的情谊上,还望诸君快些吃!”
这是吴铭头一回在吴记川饭推行排号制,客人们的配合程度比他预想的还要高。
读书人多少有点素质,换作寻常百姓,肯定闹麻了。
今天是吴记川饭开业以来客人最多的一天。
店外围起里三层外三层,俱是清一色的青衿书生,来往路人无不驻足侧目。
这样的盛况持续了三天。
原因很简单:眼见着就要迁回旧邸了,一来离得远,二来秋闱在即,届时便没法再来了。
吴记川饭的美食真是吃一天少一天,谁都不愿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人总是在快要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第四天却盛况不再,因为中午下雨,且雨势不小。
六月廿七日,这应该是本月的最后一场大雨。
七月将至,嘉祐元年(至和三年)为祸京师的这场水患终于要迎来尾声。
吴铭仍让李二郎去大相国寺订了个摊位,六月底的万姓交易还是要去的。
只不过……
见徒弟神色激动,已经开始琢磨做什么菜了,吴铭只好打消她的妄想:“这回你就别去了。”
“啊!”谢清欢顿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可弟子想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不想被你爹爹抓回去吧?”
“我可以戴帷帽!”
“不妥。旁人都坦坦荡荡,只你一人藏头藏尾的,反倒可疑。”
“可是……”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吴铭板起脸,稍微抬高声量,“三十日那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生歇息,哪儿也不准去!你要是敢偷溜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谢清欢缩了缩脑袋,见师父动了真火,哪里还敢讨价还价,立刻垂首称好。
李二郎笑道:“谢铛头知足吧,在家里躺着还有工钱可领,真是羡煞我也!”
谢清欢扑哧一乐。她知道二郎在宽慰自己,她只是觉得遗憾,毕竟,上回在大相国寺摆摊的经历实在太令人难忘了,她忍不住想要重温。
吴铭知她是活泼贪玩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可能离家出走。
他看一眼店外,见雨势渐弱,便提议道:“许久没去外面吃点心了,趁今日下雨,走吧!”
略一停顿,嘱咐徒弟:“你把帷帽戴上。”
谢清欢既惊又喜,适才那点遗憾霎时抛诸脑后,立刻一跃而起,哒哒哒跑回屋里取出帷帽。
“仍去状元楼?”
“不,这回去清风楼!”
状元楼已经去过三回,且刘掌柜正同自家较劲,本就是竞争关系,离得又这么近,终归不便。
一探清风楼,走起!
……
“老爷,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厨娘都逐一问过了,没人见过小姐。”
王伯刚从外面冒雨而归,顾不上拿手擦拭雨水,忙不迭向老爷汇报。
谢居安皱起眉头,一时默不作声。
王伯下意识瞧向一旁的夫人。
以往,夫人才是最焦急的那个,恨不得让他领着下人掘地三尺,也要把大小姐找出来。
今日却一反常态,夫人的神色虽略显失望,却并未作声。
自从看了欢儿托人捎来的那封信,知道她衣食无忧并乐在其中,谢夫人悬着的心便落回了肚皮里。
她当然也希望王伯能把欢儿找到,师父对徒弟再好,终究是外人,哪能和家人相比?
更何况,欢儿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如此行事,着实不妥。
谢夫人其实对谢居安榜下捉婿的做法不甚赞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本朝已破天荒地准许商人之子参加科考,偏生两个儿子都不是这块料,一看经书便瞌睡,一打算盘便来劲,跟老子一模一样。
欢儿倒是读书的料子,连先生都夸赞,说她若是男儿身,迟早进士及第。
唉,她只求相公口中的乘龙快婿,能够真心待女儿好吧。
见夫人不语,王伯只好请问老爷:“老爷,可要继续查问下去?京中不少有名的厨娘,皆在士大夫和富商家中掌灶,老奴先前并未查问,或许小姐……”
“不必。”谢居安抬手打断,“她没有门路,来历又不明,岂能随便混进士大夫家里?”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在府上掌灶的那个杨厨娘,你查过了没有?”
和女儿交情匪浅且能帮上她忙的,有且只有这个杨厨娘,他竟然把她漏了!
“杨厨娘眼下正在广福坊陈家做事,老奴尚未查问。”
“去查查。”
王伯躬身应一声是,转身欲走,却被老爷叫住。
谢居安接着吩咐:“上回帮她捎信的那个孩童,他说欢儿是从城北来的,对吧?安排些人手,去城北的各大食肆暗中查探,切记,不要说漏嘴。”
第173章 山海兜
吴铭三人落了店门,撑起油纸伞,踏着湿漉漉的青石,自西出了麦秸巷。
沿御街南行,至龙津桥,一幢扎满彩缎欢门的三层楼阁立时闯入眼帘,这便是如今声名鹊起,直追内城正店的清风楼了。
外部装饰同状元楼相差无几,亦是朱漆木柱,彩帛结门,正中悬“清风楼”泥金大匾,檐下八面鎏金酒旗悬垂排开,楼门两侧悬挂竖匾,一曰“正店”,一曰“玉髓”。
细雨斜织,街上行人寥寥,唯独清风楼周遭人流不减,杯盘碰撞、行令劝酒、店伴传菜之声隐隐可闻。
吴铭点评道:“看起来的确比状元楼更热闹。”
“不止如此哩!”李二郎拿手一指,“掌柜的瞧旁边那座宅子!”
吴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乍一看平平无奇,只见匾额上写着“清风别院”四字,显是清风楼的资产;仔细一瞧,发现门口的栀子灯上盖着斗笠,霎时心下恍然。
宋代酒店里的妓女通常只伴坐不侍寝,“欲买欢,则多往其居。”只有少数酒店会暗藏卧床,酒客和应召女郎可以在店里就欢。
这种酒店门口的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以为记认”,无论晴雨,都会盖一顶斗笠,路过的风流客见了,便心领神会。
“每至傍晚时分,院里灯笼、蜡烛纷纷燃起,上下相互映照,明亮辉煌,数以百计的妓女聚集在主廊廊檐之下,等待酒客呼唤,远远望去,真似仙女一般!”
描述起院内的景象,李二郎毫不掩饰自己的神往之色。
吴铭奇道:“你亲眼见过?”
李二郎赧然一笑:“某以前当闲汉时,曾在此院中听候过差遣。”
吴铭微微颔首,心想清风楼不愧是外城正店中的佼佼者,单是眼前这幢营建宏丽的酒楼,就远非仅两层高的状元楼可比,何况人家还兼营皮肉生意。
扭头问徒弟:“和内城的正店相比如何?”
谢清欢想了想,答道:“除矾楼外,比之其余正店不遑多让。”
说话间,三人已走至清风楼前,立时便有大伯迎上来叉手唱喏,瞧见李二郎不禁一怔,只觉面熟得紧,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不待他开口,吴铭抢先道:“我等是来用饭的。”
“客官里面请!”
大伯恭请三人进店。
一入店门,便有一股饭菜酒香扑面而来。
放眼看去,数十张散桌几无虚席,酒客三五成群,猜拳碰盏之声铿然作响,更有酒酣耳热者,踏凳击节而歌,声震屋瓦。
大伯和酒博士步履如风,口中不住高喊菜名酒名;浓妆歌伎怀抱琵琶、手执牙板,于筵间且弹且唱。
后方通往二楼的木梯口更是人影憧憧,上下奔忙,杯盘碗盏、酒具蒸笼不断传送攀递。
满堂人语鼎沸,似是走进另一番天地,纵有簌簌雨声飘入,亦瞬间消融于这片浓郁的烟火气中。
三人收起雨伞,掷入门口的伞篓中。
“三位可要上二楼雅间就坐?”
“一楼即可。”
随大伯在大厅里走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张空桌。
“那便上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