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里搁下买来的杂物,进厨房里备菜备料。
一忙活起来,便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直到李二郎推门而入:“吴掌柜,何厨娘又来了!指名要点松鼠鳜鱼,还想和谢铛头叙话!”
第167章 逐出门墙
“???”
几个意思,不找师父找徒弟,这是挖我墙角来了?
经过他的悉心调教,好不容易让小谢适应现代厨房的工作环境和强度,别说何双双,哪怕是灶王爷来挖人,他也绝不答应!
“走,瞧瞧去!”
……
“吴掌柜!”
何双双和锦儿起身浅浅一福。
吴铭亦叉手还礼:“二位请坐,不必拘礼。”
今日是二度碰面,何双双的妆容又和上回不同,只薄薄匀了面脂,一头青丝松松绾作小盘髻,斜插一根素白玉簪。
月白生丝单衣外笼着一袭蝉翼般薄透的天青色轻罗衫,通身清素,愈发衬得整个人宛若临风照水的空谷幽兰,竟与小谢清丽素雅的气质遥相呼应,颇为契合。
竟还刻意换了身相似的装扮来,吴铭不禁更加怀疑她的动机。
吴铭打量她时,何双双也正细细端详谢清欢,越看越觉得自己猜测无误,此女的气质举止,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可比。
呵,王伯的话果真不尽不实,说什么“只恐误了她的师承”,原来是自家大小姐落跑了。
径直问道:“谢厨娘可是二八年华?”
谢清欢不明所以,点头称是。
板上钉钉了。
何双双扫了李二郎一眼:“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清欢正色道:“此间并无外人,何厨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那我就直说了。令尊适才遣人来我府上问话,他似乎并不知道你已拜吴掌柜为师,你是私逃出来的罢?”
谢清欢霎时变了脸色,心念电转,立时醒悟:定是自己寄回家那封信……父亲知她喜好厨事,自然会顺着拜师这条线索查访厨娘。
她紧咬下唇,不禁有些懊恼。
写信之时未经深思熟虑,只道父亲不敢声张,顶多暗中把东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厨娘查问一遍,绝想不到女儿已拜入灶王爷座下。
她却忘了自己和何厨娘有过一面之缘。
吴铭闻言一怔,敢情不是来挖墙角的?
他早猜到谢清欢生于富贵人家,只是始终没有过问,这时听何双双提起,便不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而问徒弟:“令尊是……”
隐瞒毫无意义,谢清欢坦诚道:“高阳正店的谢掌柜便是家父。”
“哦……”
谁啊?
高阳正店吴铭当然知道,内城最豪华的正店之一,但这位谢掌柜他确实没听说过,鉴于本朝没有谢姓的大员,多半只是个富商。
何双双见状不免讶异:“吴掌柜收徒竟不问来历?”
她早看出吴掌柜非同一般,没想到连徒弟也收得这般随意……
吴铭摸着下巴,一时无言以对。
他承认他当时压根没想太多,因饭店急需人手,小谢又是最合适的人选,送上门的徒弟不可能不收。
即便现在回过头想想,他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谢清欢是他吴铭的开山大弟子,无论她是谁的女儿,这一点都不会变。
“是我有所隐瞒,不曾告知师父。”
谢清欢将过错悉数揽到自己身上。
她适才吓得几乎心脏骤停,眼下却渐渐冷静下来了。
来的人是何厨娘,而不是父亲,说明……
“我拜师的事何厨娘没有告诉王伯?”
“我从不多管闲事,不过——”
何双双敛起笑容,肃然道:“你太冒失了,拜厨娘为师也就罢了,竟私自拜个异性铛头为师……你最好自己回去,乖乖跟家里认个错,令尊或许不会深究。若是等令尊找上门来,莫说你,连吴掌柜也要遭殃。”
吴铭疑惑:“拜异性铛头为师有何不妥?为何我要遭殃?”
“???”
这话给何双双问愣住了。
吴掌柜在京城开店,又身负绝顶技艺,怎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她盯着吴掌柜看了半晌,确认他是真心发问,只好耐心解释:“此事虽不违法,但有违人之常情,通常而言,拜异性师父须获父母准许,更何况她的父亲是谢居安。”
她和锦儿心里均想:吴掌柜连这种常识都没有,便敢贸然收徒,未免也太鲁莽了。
吴铭本来还想问问谢居安的来头,但见何双双看自己的眼神跟看傻子似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省得暴露自己外来人的属性。
看李二郎的神情,分明也知道谢居安其人,待会儿问他便是。
不过……
他是现代人,谢清欢乃闺阁女子,他二人对市井里的“人之常情”不够了解情有可原,但有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那厮却从头到尾只字未提……
丫的,怪不得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一念及此,吴铭暗道一声不妙,忙问徒弟:“你来我这里之前,是不是跟刘牙郎去见过别家的掌柜?”
谢清欢一愣,随即明白师父的担忧,如实道:“据刘牙郎所言,他替我问过上百家食肆和数十位名厨,牙人嘛,说话免不了夸大其词,不足为信。”
“我亲自拜访过的只有六家,皆是像吴记川饭这样的小店。那六家店的掌柜无甚本事,连我的刀工都不如哩,还妄想收我为徒,说什么徒弟不发工钱,分明是让我白给他们干活!”
末了不忘补上一句:“可见同为小店,亦有差距!师父的技艺和气量,远非世俗之人可比!”
这丫头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这都是跟谁学的?
连何双双都忍俊不禁,拿眼瞧着锦儿,意思不言而喻:瞧瞧人家,学着点。
笑归笑,何双双到底是见多识广的资深厨娘,谢清欢的小心思瞒不过她:“我怎么感觉你不打算回去哩?”
“我……”
谢清欢知道何厨娘说得没错,趁事情没有闹大,她回家乖乖认个错,父亲巴不得息事宁人,顶多把她锁起来,绝不会深究,因此不会牵连任何人。
可是……
她瞄一眼师父,迟疑再三,垂眸道:“我听师父的,师父让我回去我便回去。”
话一出口,双颊便立时烫如火烧。
谢清欢啊谢清欢,你可真自私啊!
她既羞又惭,然而万般自责终究抵不过心中不舍——她舍不得吴记川饭,舍不得仙家灶房,更舍不得师父。
师父会将我逐出门墙么?
这念头一起,心头便随之揪紧,谢清欢低下头,紧捏着衣角,视线如烙在地面,不敢抬头触碰师父的目光。
第168章 鸿门宴
谢清欢说罢,何双双师徒和李二郎便自然而然地看向吴掌柜,等待最后的决定。
吴铭有点无奈,何、谢二人说了半天,他却没能得到任何有效信息,他甚至不知道小谢家有多富,家里是干嘛的,是单纯经商还是在朝中有人……
他正色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从家里逃出来?”
谢清欢无所隐瞒,坦然相告。
其实,在她过往十六年的人生里,“逃离”的念头早如蔓草般在心底滋长缠绕,不止一回两回。
但真正逼得她付诸行动的,却是那桩从天而降的婚事。
那日父亲突然告诉她,已觅得一位乘龙佳婿,并请来族中严苛的长辈,开始日日教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俨然将她视作嫁妇,可她连对方姓甚名谁、品貌心性都全然不知!
当她鼓起勇气探问,父亲却只轻飘飘一句:“你的夫婿便在今科贡院的芸芸学子之中,谁家高中,你便嫁入谁家。”
就在那一瞬间,心中潜伏已久的“逃离”之念猛地破土而出,前所未有的鲜明、坚定。
“自垂髫至及笄,何尝有半件事容得我自己做主?桩桩件件,不过是照着父亲刻好的模子按部就班,诗书礼易、琴棋书画……连这婚姻大事,呵,我嫁的岂是活生生的人?分明是那冷冰冰的‘功名’二字!”
谢清欢的笑容越发苦涩,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过是想做一次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只有一次……”
话音落下,全场默然,四人虽心存怜惜,却不知该从何宽慰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俗,北宋的开明是相对其他朝代而言,真论妇女的社会地位,自然不能21世纪相提并论。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说女子做不了主,许多男人同样身不由己,起码明媒正娶的正室不能随心所欲。
与前朝大不相同的是,在本朝,人们选择婚姻对象时已不太看重门第是否匹配,用蔡襄的话说便是:“今之俗,娶其妻不顾门户,直求资财。”
在这种风气的引导下,经商致富的富商便乐于砸重金同官僚士大夫结亲,而科举又是王朝时代进入仕途的独木桥,于是就形成了独具宋代特色的“榜下捉婿”。
每至开科取士的年份,富商大贾便纷纷斥巨资同自己看好的士子预定婚姻,宋人称之“系捉钱”,其实就是一笔金额较大且有一定履约风险的投资。
到了发榜日,新科登第的进士则会竞相明码标价,公开“拍卖”自己的婚姻,不仅不以为耻,反而以自己能够卖到比他人更高的价为荣。
说起来,本朝就有个叫凌景阳的学士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在京酒店户孙氏为妻,为欧阳修所不齿,上书怒斥其不配试馆职。
风气如此,何双双虽然心疼她,但并不会因此指责谢父,更没有支持她离家出走的立场,这事本就与她无关。
她只是不愿见吴掌柜牵涉其中,无论怎么想,谢清欢尽早回家才是最佳的解法,她相信吴掌柜亦持有同样的观点。
吴铭却认真发问:“你想回去么?”
见徒弟摇头,遂笑道:“那便留下。”
“?!!”
何双双师徒瞠目愕然,莫说她俩,连谢清欢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抬头:“师父不赶我走?”
吴铭失笑道:“你又没做错事,我为何要赶你走?”
“可是……万一爹爹找上门来……”
“这倒是个麻烦……”
谢清欢复又垂下头去,声音细若蚊呐:“弟子还是不给师父添麻烦比较好……”
“不,我说的麻烦是,假使你爹爹找上门来,我好像没有正当理由挽留你。”
师父之命自然比不过父母之命,何况他还是个不被承认的“野师父”。
吴铭略一琢磨,问道:“在你看来,令尊应该不会挨家食肆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