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不情愿。
欧阳发斗胆力争:“爹爹,这道菜怕是不好分餐啊!”
“佳肴自当共享,何必拘于小节?你梅伯伯他们皆非迂腐之人。”
“可……孩儿亦欲共享!”
欧阳发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任何技巧,主打一个真诚,听得欧阳辩捂脸叹气。
欧阳修瞪他一眼,轻哼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你今科能考中么?”
“……”
欧阳发一合败退,不敢再言。
欧阳辩张口欲辩,欧阳修抢先开口,依然训斥大儿:“连你弟弟都懂得孔融让梨,你竟不懂?!”
“……”
欧阳辩默默闭上了嘴。
兄弟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秋月随爹爹离去。
直到爹爹的身影消失于转角,走廊里才爆发出兄弟俩的哀嚎:
“不!!”
……
秋月捧着色泽明艳的松鼠鳜鱼甫入前院,盘中佳肴登时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欧阳修冲秋月使个眼色。
秋月心领神会,将这道菜放在八仙桌上。
醉翁朗声笑道:“此乃吴掌柜的独门绝技——松鼠鳜鱼!”
虽是信口胡诌,但并非毫无根据。东京城里的七十二正店他逐一品尝过,没有哪家能做出这道菜,说是吴掌柜的独门绝技也不为过。
“此菜形制殊异,分而盛之难免散了真味,失了真形,故而以一盘呈上。诸君何不移步案前,共品佳肴?”
“自当同乐!”
众人欣然起身,纷纷趋步上前。
尚未靠近,便有丝丝缕缕的甜香随热气钻入鼻腔,夹杂着淡淡的酸鲜气息。
鳜鱼潜泳于橙金油亮的浓稠酱汁中,数粒翠色的青豆点缀其间,色彩明艳夺目,勾人食欲。
鱼头高昂,鱼尾挺翘,鱼身不知以何种方法烹制,竟根根绽立如炸毛松鼠,又似怒放金菊!
“这……这果真是鳜鱼?”
众人面面相觑,皆难以置信。
“是或不是,一尝便知。”
欧阳修率先举箸,夹中其中一缕“花瓣”,将酥脆的鱼肉折下。
这下便恍然大悟,原是入油锅里炸过的。
众人亦纷纷举筷取肉,送入口中。
奇妙的酸甜滋味霎时席卷唇齿,其甜不似饴糖,其酸亦不似香醋,但觉此味浑然天成,别有一番滋味!
轻轻一咬。
“咔哧!”
轻微的脆响声中,外层薄脆的酥壳被咬破,内里的鱼肉仍热烫软嫩,饱含汁水,酱汁的酸甜尚未褪去,鱼肉的鲜香又汹涌而出,诸般滋味在舌尖上交织,令人停不下筷!
尝过之后,方知盘中奇形确为鳜鱼。
然吴掌柜操刀如笔,运技通玄,竟将鳜鱼点化成这般巧夺天工的奇貌!尽管如此,鱼肉的本味却未损分毫。
“妙极!妙极!”
“吴掌柜到底还有多少压箱底的绝技!”
“真恨不得日日过寿啊!”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苏颂素来最喜探究,接连下筷,又仔细咂摸,忍不住问:“却不知用的是何种酱汁?这滋味颇为奇异,敢问诸公,此前可曾尝过此味?”
此问切中要害!
众人尽皆摇头,目光转向寿星。
此菜是横刀夺爱而来,欧阳修自是一无所知
“秋月——”
当即唤来婢女询问。
秋月适才端菜时,已得了吴铭指点,此刻便依言作答:“回老爷和诸位官人:此乃吴掌柜潜心秘制的酸甜酱。”
“又是独门秘制!”欧阳修抚须长叹,“吴掌柜巧思奇技,层出不穷,只恐老夫穷尽余生,亦难尽尝!”
第161章 银耳莲子羹
众主宾围聚一处,全身心沉溺于松鼠鳜鱼奇特的形貌和奇妙的滋味中,对藏在廊柱后的两道交织着怨念和垂涎的灼灼目光浑然不觉。
老大和老四扒着廊柱探头窥视,目光死死锁住桌上那条本该属于自己的鱼!
欧阳发咬着后槽牙,恨恨道:“瞧瞧!堂堂士大夫、国之栋梁,竟作市井小民争食状,成何体统!”
“就是就是!太不像话!”
欧阳辩小脑袋点得如捣蒜舂米,目光却胶着在父亲与诸位叔伯大快朵颐的筷箸上,喉头连连滚动,舌尖津唾泉涌,心中呐喊:给我留一点罢!便只一条尾巴尖也好!
这念头方起,猛见王叔叔毫不顾形象地夹起被浓酱包裹的金黄鱼尾,一口咬下!
“咔嚓!”
隔着十余丈距离,那脆生生的咀嚼声却仿若惊雷般生生劈入耳鼓!
“啊!!”
欧阳辩心头最后一丝期望瞬间碎成齑粉,悲愤之念直冲头顶。
连条鱼尾都不给我!!
王安石蘸着酸甜酱汁,三两口便将鱼尾吞咽下肚,虽不及鱼肉鲜美,却酥脆爽口,令人唇齿一新!
嗟乎!席间箸影竞逐鱼肉,及至肉尽盘空,这鱼尾仍孤悬盘角,无人问津。盘肴际遇之殊异、舌齿冷暖之悬殊,怎能不教人心生感慨!
又想起自己胸怀变革之志,却无人可与论说,亦不得今上赏识,与这鱼尾何其相似!
若非适才做了两首小诗吟咏车螯,已借螯肉鲜美和螯壳被弃的差异,表达了自己对世事功用价值的思考,他真想再以此为题赋诗一首。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作一句喟叹:“快哉快哉!”
……
“松鼠鳜鱼被老爷拿去吃了,烦请吴掌柜将第九盏下酒匀一道菜给夫人。”
秋月将欧阳修的话如实转达,吴铭不禁哑然失笑。
松鼠鳜鱼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宴席菜,考虑到不适合分餐,因此没有给醉翁上这道菜,岂料这个老馋鬼,竟连小孩子的菜都抢!
鳜鱼他只备了一条,想另做一份已不可能,便依欧阳修所言,将第九盏下酒匀一道菜给家宴。
……
“第十一盏:蒜烧肚条、茼蒿豆腐羹——”
报菜声伴着咚咚鼓声传来,转眼已至戌时,寿宴也已临近尾声。
最后两盏下酒,吴铭准备的是相对清淡的菜肴和解腻的羹汤,茼蒿豆腐羹是现做的,而第十二盏的银耳莲子羹则已提前熬好晾凉。
银耳莲子羹正是那日列菜单时最终定下的第二十四道菜,亦是本场宴席档次最高的一道菜,当然,档次高低是按宋人的标准而定。
木耳早在秦汉时期便有入菜的记载,至隋唐时,因唐中宗李显喜食黑木耳,自上而下引发风潮,民间大量伐木种植,曾一度出现“百姓皆种耳,官商皆收耳”的繁荣景象。
至宋时,黑木耳的价格已经被杀下来许多,但银耳尤其是品相上佳的银耳仍是千金难求的珍贵食材,到了清代,还被列为“草八珍”之一,慈禧太后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道敬献便是雷打不动的一碗银耳羹。
当吴铭揭开锅盖,灶房里的众人立刻翘首探看,见锅中奇物熬煮得晶莹剔透,无不疑惑——似银耳这等稀罕物,寻常百姓别说吃了,连见都没见过。
唯独孙兴眼睛瞪得浑圆,说话都结巴起来:“这、这莫不是通江银耳?!”
四川通江被誉为“中国银耳之乡”,早在盛唐时期就开始栽培银耳,以品质出众而声名远扬。
吴铭微微颔首:“正是。”
这是实话,只不过是一千年后的通江银耳。
孙兴惊得下巴快掉地上。
虽说吴掌柜是川饭铛头,以蜀地的特产入菜很合理,但这锅里的分量……怕不是用了整整一朵银耳!
说好的一切从简哩?!单这一锅银耳莲子羹,便已极尽奢华!
谢清欢将孙铛头的惊骇看在眼里,忍不住掩嘴窃笑。她早上见师父从袋子里掏出一朵银耳时,亦是同样的震撼。
即便是她,迄今吃过银耳羹的次数亦屈指可数。师父却在熬好后径直盛了一碗给她,称此物有滋阴补肾、润肤养颜之效,最宜女子服用,以后可以经常熬制。
她当下便红了眼眶,更坚定了随师父修仙,啊不,学艺之心。
这时,差役进来传话,可以备第十二盏下酒了。
银耳莲子羹是现成的,另一道炒豆芽菜尖亦是快手菜,此外,还要为醉翁做一碗长寿面。
寿辰当天吃长寿面的习俗自古有之,只不过宋人多称之为长命面。
面条已经提前做好、盘好了,大概一米多长,铅笔粗细。吴铭并非白案师傅,没敢弄得太细,以免断了弄巧成拙。
“第十二盏:炒豆芽菜、银耳莲子羹——”
一众女使端着最后两道菜和长寿面款款而去。
灶房里,吴铭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待吃完第十二盏下酒,看完最后一场演出,主宾免不了要惜惜依别一阵,天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
三人等不到散宴,一会儿还要去澡堂里泡澡呢!
收拾妥当,向孙铛头等人拱手告别。
“我送你们!”
孙兴叫上徒弟火旺,五人抱着一应器具自偏门而出,门口已有太平车等候。
临走前,孙兴忽然叉手长揖,正色道:“多谢吴掌柜指点!孙某今日获益匪浅!”
吴铭笑着回礼:“孙铛头客气!谈不上指点,交流心得罢了。”
随后坐上车头,嘱咐道:“去朱雀门外麦秸巷。”
车夫持缰的手微微发力,口里叱喝几声,太平车便吱吱呀呀地朝状元坊驶去。
与此同时,宴席上,满座鸦雀无声,只瞠目瞪着面前的银耳莲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