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仅仅用了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分析了一下刚刚曹老听自己拍马屁时,没有任何神态变化的古井无波的表情,分析了一下老人家瞅着自己的眼神,然后又分析了对方嘴角那玩味的小弧度。
危险!危险!危险!
“但之所以能由感而发,这主要是在于小顾先生引导的好啊!”
他激动的一拍大腿,跪的流畅到不见任何一丝凝滞之感,“哎呀,先生,您是不知道,我这次去仰光遇见顾为经的时候,那小伙子就静静的站在了您那幅《礼佛护法图》之前,他告诉我说,从佛陀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
“顾先生和我说,他从这幅您的《礼佛护法图》得到了一种感觉,无论你是否是佛家信众,都能在此感到力量,这种力量关于信仰由无关信仰,便是希望。”
“他和我说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就像鲁迅先生的《野草集》一般,总是能给人带来力量的,因为它们都是用心血写就的,所以无论多长时间过去了,他们无法凝结,仍然不愿凝结,他们仍然是温热的。”
“用希望的盾,去抗拒,去驱散那黑洞般的虚无。”
老杨抹着胸脯,“当时我就心说,哎呦这话说的实在太有水平了,简直讲到咱老杨心坎里去了嘿!忍不住要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下。”
老杨发朋友圈就是想要装逼。
他是一个能够从“杨老师好棒”、“666”中获得巨大满足,巨大快感的人。
单纯为了装逼而装逼。
在简单的装逼中获得无限的精神乐趣和充分的自我满足。
如果单论装逼这件事来说。
老杨也真是个挺单纯的人。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是想靠这个赢房子赢地的,他就是喜欢装逼而已。
所以他也拿的起,放的下。
什么时候能装,什么时候可以装到底。
什么时候该怂要怂,老杨心里可分的清楚明白了。
他本来就想着随手一装,能骗骗点赞就好,和发王尔德名言,背背济慈诗集一个概念。
然而老爷子这样子,可不是面对随便什么王尔德名言、济慈诗集的态度。
明显是认真了。
这种时候,再非要在那里硬装就是他脑子拎不清了。
这话不是他说自己由感而发,就能由感而发的了的。
和崔小明的那张佛陀画和顾为经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那种创意上含糊不清的相似感不一样。
这事儿。
曹老先生要想真的计较,不过便是打个电话,打个顾为经问问情况的事情而已。
从曹轩对那家伙的欣赏来说。
顾为经和唐宁之间,老先生更加偏爱哪一个。
没准还是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唐宁。
但老杨可从来都不会那么天真认为,在自己和顾为经之间,曹老更愿意相信他老杨的话。
逼没装好,再赔把米进去。
老杨才不会干呢!
“不在那里晶莹剔透,老辣活泼了?”曹轩依旧看着老杨。
“您画的确实好嘛!”
“今天心情好,教伱个道理。说人好,要说出个怎么个好法。”曹老摇摇头,“少拿着什么晶莹剔透,老辣活泼这些套话见到人就往上套,这些词都是个好词,但如果你看不懂画,那么这些词也就直接失去了它的意义。自己说的东西,自己都不懂,图惹人笑。”
“老爷子您是一眼就把我小子望到底了,那您要不然再给我说道说道画里的门道?省得我给您丢人哈。”
一般中年人叫自己“小子”,难免会有一种羞耻感。
老杨脸皮厚的像是城墙,他面不红,心不跳,露出了那种油旺旺的标志性笑容出来。
他丝毫不显得害羞,凑过去给曹老倒茶。
曹老的年纪是他的两倍,不称呼小子称呼什么,他给人家当孙子都够了。
“呵,倒也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主儿。好吧,能给杆就爬,谁说又不是一种本事呢?”曹老太爷看上去心情确实不错,他也不拒绝,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虽然我知道你是在随口胡诌,不过,胡诌归胡诌,你小子确实有些时候,还是蛮有的一指灵犀的敏锐的,可惜整天不往正路上用。”
老杨笑的满脸是褶。
看上去美得都快要变身,把舌头吐出来散热了。
瞧瞧!
老爷子都在那里说我敏锐呢!后半句话就被老杨选择性的忽略了。
批评怎么了,能被老爷子批评的机会也不谁都能有的。
别人就在那里羡慕嫉妒去吧。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到底什么是美,什么又是真?这事儿,我便更愿意用‘图绘者,莫不明却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这十九个字来概括。”
曹轩沉吟片刻:“这是提出国画赏析六法的南朝齐梁画家谢赫在他所著的《名画品鉴》的序言里写的话,明却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绘画可以让人明白劝戒功过,看到历史脉络的兴衰浮沉,悠悠千载,那些被人们所逐渐忘记的往事,那些被漫在历史涛涛江水下的人——”
“他们的得意,他们的失意,英雄年少,红颜白发,那些已经不被人曾看到过的千里疮痍与汉唐气象,那些落魄寂寥的,叱咤风云的,一切的一切,当人们打开绘画长卷的时候,便又会历历在目的浮现在眼前。”
“这便是所谓的千载寂寥,披图可鉴。”
老太爷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曹轩这个干巴巴的清瘦小老头,讲起话来。
中气十足,也分量十足。
他的声音难免会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几乎无法避免的带着一些沙沙的嘶哑,却并没有任何那种暮气深沉的讲一句话,就要艰难的喘上半天的吃力感。
思维流畅,语言爽利。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被老师带去过北平的文化沙龙里玩,有幸见过不少美术界的前辈,一直到1937年,日本人攻占北平,西南联大迁往长沙又牵往昆明以前,北总布胡同3号院林徽因女士的沙龙一直都是北平最有名的文化精英们的座谈会所在。大家从文学谈到建筑,又谈到美学。人们说梁思成总是很沉默,只是听着,抽烟,然后微笑着点头。反而是林徽因非常健谈,博古通今。不过,那时我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不知道这样的机会的可贵。”
“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些大师们到底产生了什么精妙的思维火花,谈出什么思想精髓,我其实早就记不清了,甚至他们的脸都模糊了,但是,我只留下关于两件事情的印象。一是,有一次,和我一起在吃稻香村糕点的梁家小孩,看到大人面上的担忧,忽然开口问他妈妈。日本人要是攻陷了北平,你们计划去西南坚持教书,可要有一天,西南也陷落了,万一日本人占邻了全中国的土地,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曹老回忆道,“我记得,林女士风情云淡的笑了笑,她没有安慰小孩子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而是用那种她惯有的幽默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说,没关系的,家门口总有条河,有条江,永定河或者金沙江。就算万一真有一天,中国的读书人,永远有一条最后的退路可以选。”
“这种勇敢,这种面对日本人的戏谑,这种无畏的幽默感,震撼到了我。各种无聊的八卦里总说林女士以美貌闻名,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年少时见到的她长什么样子了,可这句话,这个勇敢的玩笑,却让我记住了整整一辈子。”
“第二件事,则是一种模糊的印象。”
第598章 我的学生(上)
“我在那座胡同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留下的走马观花的片段里,我没能有幸能记住哪位大师,哪个名家想要传达的学问的精华,或者什么让人茅塞顿开的提点。好在,它是一抔让种子萌发的土壤,给了年少的我一种朦胧的,模糊的,宏观上的整个感觉,即——”
“在艺术中,绘画其实和诗歌、词赋,甚至史家文章一样,都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形式,都是文明的象征。”
“文明的象征!老爷子您对待艺术的态度真是高屋建瓴呐。”
老杨笑着说道。
“不,你还没懂,这不是笑呵呵说的事情,它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曹轩没有跟着笑。
他看着自己的助理,用手掌点了他一下,缓缓的说道:“你不懂‘文明’这两个字的千斤重量。”
“在我小时候那样的特殊的年代,所谓‘文明’,对整个知识界,对整個国家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人们说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大陆风雨飘摇。一次次的失败,让人们开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根。”
曹轩缓缓的说道:“同样是在那个年代,在二十世纪的第一年里,敦煌的藏经洞在道士王圆箓清理积沙的时候,被开启了,各种各样的经卷、文书、刺绣和绘画作品出世了超过了五万册。大部分都是唐代的卷子。”
“一千年啊,整整一千年,它被沉沙淹没,在文明的长河中被足足掩埋了十个世纪未见天日。”
老先生感慨道:“却在二十世纪的第一年,便重现世间。当时有日本学者信誓旦旦的说,唐代的建筑在大陆早已消亡殆尽,世人想要一观盛唐寺院的模样,便只能去往京都,去往奈良,它们才是盛唐风华的唯一传承者。梁思成先生为了争口气,在敦煌卷子里找到了记载,然后一处处的找,最终在山西找到了佛光寺,全木制的唐代亭院,按照壁画上的题记,修建于唐大中十一年,保存极为完整,据今1200年了。”
“而在敦煌藏经洞现世的同一年里,就在1899到1900年,就在北平的一家中药铺里,金石学家们找到了甲骨文,你能想象么?这是多么大的震撼,多么大的发现。”
说着说着。
老太爷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目睹那种宏伟的千年历史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时的激动,手臂有力的挥动着。
提到文化史上的世纪大发现,仿佛一个手舞足蹈的孩子。
“我们的所有学界的前辈,我们的爷爷,我们爷爷的爷爷,康雍乾三代,徐渭、文徵明,汤显祖、黄公望——他们在过去一千年里都不曾有幸得见敦煌的经卷,不曾见过那些唐代的软装绢画与经书,而我们见到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而自东周代以来我们知道的所有人,是书上看过的所有人,一切的贤者,一切的古人,他们都没有发现过甲骨文的奥秘。连那么推崇古礼的孔子都不知道甲骨文,孟子也不知道,却在那时,在战争的阴云笼罩之中,在华夏文明是否应该要全面西化的大讨论之中,这份瑰宝,却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是三千年而一泄其秘。”
曹轩轻念出声。
“我这一辈子是很讨厌提国运,至少是很讨厌那种把一切都归功什么玄之又玄的运气之上的那种‘国运’的说法的。”
“华夏文明能走到今天,是一代代先辈们战斗抛头颅洒热血,辛苦奋斗、耕耘的结果,而不是什么摇骰子,摆八卦摆出来的结果。把胜利归功到运气之上,是对革命先烈贡献的亵渎,也是对历史的不尊重。但唯有这件事上,我愿意去相信一下,冥冥之中是自有国运的。”
“它就像一根巨大的定海神针,伫立在那里,在告诉我们,中华文明传承不会倒下,也不能倒下。”
曹轩点点头,用力的重复道:“不会倒下,不能倒下。”
“所以我这一生提笔作画,就和古人读圣贤文章一样,无论画什么,都带有虔诚的使命感。所以我画画时,要首推立意,这意味着在提笔的那一刻,主题就要明确,立意要生动,要有感而入画,而不是为画而‘造’感。”
“要言之有物,也要画之有物。”
“就算不敢说能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么高远的志向。”
“那么能做到养性、舒情、解忧、破闷也都很好……但如果只是些炫耀技法,或者孤芳自赏性质的画,我却是很少要画的。”
“它就与为赋新词强说愁一样,缺少了情感的深度的支撑,就变成了的纯粹的文字游戏——顽强的野草,要胜过王候将相桌子上品玩的无根之花。”
“鲁迅说,中国人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曹轩说道,“画画也是一样,要往纸里扎,要往地下扎,在呕心沥血中往人们的血脉深处扎,要能沉下去,这样的情感才真挚,这样的创作者才可爱。而非往上飘,玩那些表面华丽的,实则空洞的你吹捧我,我吹捧你的狗屁马屁文章。”
听话听音儿。
最爱狂拍“狗屁马屁”老杨这一次,识像的没敢乱舔。
他放下茶杯,扭了扭屁股,脚尖在地上不由得搓了搓。
就仿佛要现在就往地下刨出个大坑,把他自己种里面去一样。
哎呦!
老杨意识到,老爷子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爽他。
大概是不爽他……把顾为经的那句对于壁画的感悟,“借用”去装逼了。
可能就是那种好好的一句话,咋这么糟蹋了的感觉。
没准和老杨穿着名牌奢侈品潮牌,开着保时捷出街时,很多人脑中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年人在心里直撮牙花。
曹老爷子真小心眼!
至于嘛?
这感悟放到“顾小子”嘴里,就是冰清玉洁,就是呕心沥血,就是往地下扎,换成老杨抱过来用用,就好像乎乎的往上噌了几个油印子一样。
让您老这么嫌弃。
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