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仿苏州园林“茶轩居”。
一曲结束。
自动换片的唱片机将唱针移到第二张,那是一套上世纪四十年代黑人男低音歌手保罗·罗伯逊的专辑。
这一套唱片只有六张,还是那种早期的单面唱片。
每张唱片仅仅只能刻录一首歌曲。
先是音乐剧《演艺船》的经典主题曲《老人河》,然后再是《自由之歌》和《St. Louis Blues》……到了最后一张,竟然是无比熟悉的曲调,从唱片机里的喇叭中播放了出来。
「Arise, You who refuse to be bond slaves!」
“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
黑人男低音低沉淳朴的嗓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听曲调,那竟然是著名的《义勇军进行曲》。
曹轩还能记得这首专辑的背景。
四十年代。
虽着日本人突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加入二战,米高梅电影公司为了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反fascist同盟致敬,拍摄了一系列歌颂苏联、英国和中国战场上,和凶残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的英雄们的电影。
其中中国版本的抗日电影,就是著名的《龙种》。
由奥斯卡获得者沃尔特·休斯顿饰演农民潭林,由西方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好莱坞女王凯瑟琳·赫本饰演女主角小玉。
当剧情进入到最高潮的阶段,小玉端掉了日本鬼子的司令部的时候,便是这首激昂的变奏版本的《义勇军进行曲》响起。
它的英文名字就叫做《Arise(起来)》。
人老了的时候。
就更容易去回忆过去。
战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它是那么的丑恶,凶暴,残忍,却又能将人性最高贵,最勇敢,最英雄主义的一面,凸显的淋漓尽致。
它是善与恶,天使与魔鬼,自由与压迫之间殊死斗争。
从亚洲、欧洲、美洲,再到非洲。
从中国战场到苏德战场,再到太平洋战场。
从陕北的农村到斯大林格勒,再到中途岛,跨越了种族、地域和意识形态,世界人民团结在一起,大家并肩战斗在一起。
这便是人类的英雄主义。
世界上有很多种的英雄主义。
《龙种》里的大儿媳Orchid(阿兰),再电影表现日军进行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肆意的烧杀奸淫掳掠的情节时候,为了保护两个小孩子,主动的离开避难所,吸引鬼子的注意,结果被日军残忍的折磨至死。
他的丈夫抱着她满目疮痍的身体,悲痛的对着所有人大声的宣讲,告诉大家,他的妻子阿兰虽然只是一个粗奔的,不识字的农妇,她却无比勇敢又无比壮烈的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孩子,是世界上“真正的英雄”。
曹轩知道,其实最后那段演讲,难免有些美式思维的直接,少了些东方质朴的老农民对待悲痛的含蓄的表达的。
大悲无声。
面对终极的悲痛,终极的愤怒的时候,老农民也很难表现出罗斯福面对电视机征兵演讲时的那种雄辩的外向。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位手无寸铁的农妇,用生命对抗魔鬼般的敌人,壮烈的保护了自己的孩子。
毋庸置疑。
这当然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开始时老实巴交,只想活下去的农人,在鬼子凶残的本性面前,最终觉醒,变得想要抗争,无比拥有血性,意识到必须要寸土不相让的将日军都赶出中国的大地去,最终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抗日战士。
这当然也是一种英雄主义。
真正有贯穿力的情感,是最共通的情感,最能引起人们心灵共鸣的情感。
它不因为艺术形式,表达方式的变化,不因为是东方式的思维还是西方式的思维,不因为落笔者是东方还是西方,不因扮演者,歌颂者是黑发黑眼,还是金发碧眼,是黄皮肤还是黑皮肤,就会有任何的褪色。
它永远是动人的。
曹轩这样的东方人,在看到《龙种》里的美国式表达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动容。
而《龙种》上映的时候,美国人听着一位黑人歌唱家所谱写的田汉,聂耳为《风云儿女》所谱写的以东北抗联为原型的《义勇军进行曲》的时候,依然回无比激动的起立,掌声雷动。
因为心心相映,所以感人肺腑。
曹轩今天下午没有课,他只是午休以后,随意的选了一张专辑,放入了唱机之中。
他从小就是个唱片爱好者。
曹老爷子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拥有的是什么样的文化资源,他从1930年代,就在那里听爵士乐,玩萨克斯了。
听唱片的爱好,他维持了一辈子。
如今光是个人书房里的唱片集,就有超过5000册,说是东半球前列的唱片收藏家,也许有点夸张,但整个汉堡,这个音乐家门德尔松和勃拉姆斯的故乡,论音乐唱片收藏,也许没有人会比曹轩更多。
拿到这张保罗·罗伯逊的专辑,只是随手而为的巧合。
然而此刻,戴着老花镜,拿着平板电脑的曹轩却认为,这个巧合刚刚好。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他用枯瘦的手指拖动着屏幕上的照片,嘴角忍不住向上抿起。
顾为经的进步很快。
说实话。
曹轩想过顾为经能够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了。
可他真的没有想到过——
他能发来一张这样的作品。
“曹老,老爷子,您在书房嘛?”
就在这个当口,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第597章 千载寂寥,披图可鉴
老杨急急忙忙的推门而入。
“稍等哈。”
进到书房,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提着打包的图林根大香肠呢,所以,他又急急忙忙的转身出去,把手里的餐厅打包盒找个窗棂边一放,然后再次冲了进来,跟只正在进行宠物折返跨栏训练的吉娃娃一样。
“稳重一点,风风火火的,跟什么一样。”
曹轩瞥见自家助理的模样,丢出去了一个“班主任凝视”式样的眼神,把老杨看的一哆嗦。
“先生,有件事……”老杨斟酌着要怎么开口。
“不急,正好我也想找你,有件事我要问你一下。”曹轩却已经率先开口提问了。“之前你发的那个朋友圈,我觉得写的有点意思。讲讲。”
阿哈?
老杨愣了一下,被问懵逼了,他没想到曹老先生竟然还有那个闲情雅致,关心这种问题。
朋友圈?
老杨他几乎天天都在高强度的发朋友圈呢!
说的是哪個朋友圈?
老杨开始在脑海里细细的一个一个推过去,早晨起来,他随手发了一个王尔德的诗用来凹造型装逼……应该不是这个,曹老不是很喜欢王尔德。昨天晚上,他跑去一个Livehouse玩,发了一个手拿威士忌装逼的侧影,应该也不是这个……老爷子虽然潮,但也还没有这么潮吧。昨天中午——
他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在他在排查到上周三试图泡到一个刚认识的喜欢抽象派艺术平面模特,在那里发的以艺术家助理的身份回顾曹老和毕加索的结缘往事的装逼文案,是不是勾起了老爷子追忆过去的兴趣的时候。
曹轩终于等不了了。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纵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也是不同的。这是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的原因。”
他慢慢的把这句话复述了出来,用来提醒助理。
“哦,喔喔是这个啊。我在大金塔发的那个。”
老杨每一天都忘我的投入在了高强度的装逼活动之中。
也多亏他记性出众。
普通人这么每个月上百条装了出去,还真未必能记得清楚,那么长时间以前,发过了什么东西。
老杨不仅记了起来,他还能留有清晰的印象,那是他今年上半年,收获得点赞数量最高的朋友圈。
小心心后面跟着的点赞名单和喊“杨老师好棒”的评论,拉出去,能排个好几十行出来呐!
“我站在那幅壁画之前,由感而发,那笔触,那线条,那色彩,玲珑剔透,老辣活泼,一笔笔都画到人的心坎里去了呢!”
他面色庄严,呈四十五度角仰头看向远方,“我觉得,这就是真正大师的手笔呀,实在是太给人以启发了,济慈在它的《希腊古瓮颂》里说,美即为真,真即为美,O Attic shape! Fair attitude! with brede——”
老杨的弹药库里,集成了拍马屁的十八般武器和讲黄段子的七十二种姿势。
他随口之间就已经气沉丹田,扎开马步,准备冲上去开舔了。
就说年少时多背点东西没有坏处吧?
不仅能够用来把妹,用来化身一条忠实的舔狗的时候,也能舔的比其他人更加的不同凡响。
玲珑剔透,老辣活泼?
曹老不置可否的坐在座位上,就静静的听着,不鼓励,也不打断,就那么听着老杨的艺术鉴赏。
良久。
终于等老杨换了口气的时候,准备再来一段的时候。
老先生才轻轻的摇摇头:“这些都不用再说了,聊聊那句话吧——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纵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也是不同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哦,这话,这话是鲁迅先生说的。”老杨急忙回答。
“我当然知道这句话出自鲁迅先生的《野草集》。”
曹老差点被他逗笑了,“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这是站在那幅画面前想到的么?关于那幅画,关于希望之盾,关于鲁迅的《野草集》,全是你自己在画里看到的。”
“当然是我由感而发——”
九十岁的老人那双黑白分明到甚至带着些孩子气的童真的眼睛,落在他的助理身上。
老爷子稍为顿了顿,再一次玩味的问道。
“你确定,真的么?”
叮当!叮当!叮当!
老杨心中杀手本能,又开始在那里把小铃铛疯狂的摇摆起来了。
这一次。
他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就像土狗嗅到了打狗棒,放浪不羁的牛仔遇上了仙人跳,西部大盗撞见了赏金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