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教,也是人之常情。
这都是你的自由,老杨觉得不开心,但顶多就多发两句牢骚。
但你前脚接完电话,回头躺在床上一合计“淦,融合画和新加坡美术展,这真的是一个好点子唉!老子咋没想到呢,快快快,叫小明去参展,与其让曹轩的晚辈出风头,哪里比的上让自家儿子出风头来的好?”
期间连个说明情况的电话都没有打过。
这就是你的不讲究了。
这不就变成了曹老恭敬恭敬的请教问题,问题没请教成,反而给自家晚辈添堵了么?
他是把老人家架在火上烤。
老杨不是唐宁的助理,不是顾为经的助理。
他是曹轩的助理。
所以,他不站在唐宁的角度思考问题,也不站在顾为经的角度思考问题。
他习惯于站在曹轩的角度思考问题。
曹轩先生人家大人有大量,也许不太在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顾为经就算知道内情,大概也没胆子因为这种事情怨恨曹老。
可老杨在乎。
这何止是拂了曹轩的面子,这是啪啪啪在扇他老杨的耳光啊。
生气ING。
“伱做事不讲究,就不能怪咱老杨不仗义,要给你涨个教训,玩手段?想要推自己儿子获奖,可没那么容易。”
老杨挠了挠下巴,他大口嚼着土豆丸子,仿佛嚼着崔轩祐那颗大光头,斜睨着手机屏幕,把嘴巴撇了又撇。
此前曾经夸讲他夹克衫好看的餐厅的打工的留学服务生,望到这一幕,见到经理没注意,忍不住偷偷摸出手机。
上面的屏保照片,是他上个暑假在宠物收容所打工时,所拍下的门口的一只黑棕色的皮毛油亮的吉娃娃。
他可爱这只凶巴巴的狗狗了。
他瞅瞅屏保,又瞅瞅正在餐桌边用餐的老杨。
那姿态,那神情,这油乎乎皮毛,这恰到好处的挠下巴的风骚姿势——
“真像啊……酷!”
老杨一生气,连带着胃口都不太好了。
他今天没有什么食欲。
只解决了两杯黑啤,吃掉了两块煎鸭胸,四个芥末鸡蛋,一份醋闷牛肉,十二个土豆丸子,外加一个小蛋糕。
剩下的几分肚子,就已经被气饱了。
那几根最后上来的德国图林根黑胡椒香肠,老杨是没有胃口填下去了。
减肥吧。
他让服务员拿来餐盒,把香肠都打包,擦了擦油乎乎的嘴,拿起车钥匙,也懒得处理车上的鸟屎。
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把电动敞篷打开。
墨镜一带。
他开动汽车,向着美院校舍的方向驶去。
“水有点深啊。”
开着车的时候,老杨依然在思考着他所看到的那幅崔小明的作品。
确实是好画。
老杨却觉得有点怪。
他咂巴着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不是崔小明的画打动了老杨,戳到了他。
而是他的“杀手本能”开动了。
就像西部牛仔走进了一家陌生的酒吧,正准备潇洒的喝个痛快的时候,忽然本能提示他有什么不对。
没准是酒馆女招待的格外热络,让他产生了会不会是黑店的怀疑。
又没准是旁边正在牌桌边豪赌的男人中,有几个人的样子,酷似他曾经在赏金通缉令上的画像。
反正就是潜意识在心中摇摇铃铛。
“叮当!”
提醒他这里有别的门道,因此,牛仔不自觉的手扶住了枪套里的史密斯·威森型左轮手枪枪柄。
哪里有问题呢?
老杨掐着方向盘,咂巴咂巴着嘴,忽然……他用力的踩了一脚刹车。
敞篷跑车在街边停下。
他知道是哪里不对,为什么反反复复的想起崔小明的那张画了。
那张未完成的画,创作思路,艺术哲学,非常明显的贴进韩国白淮南的那组《电视佛陀》。
官推下方的介绍中,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呢……骨子里,从这倾斜三角形的构图思路,明暗交界的光线处理,对宗教神像元素的运用,包括整个画的风格,都不经意之间,让老杨想到另外一张作品。
那张顾为经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像。
实在太像了。
从外表看上去,这两幅画完全是不挨着,天差地远的两幅作品。
但从骨子里……竟能如此的相似?
常理来说,双年展是艺术竞赛,大家都是为了得奖去的。
画家们都希望把自己的作品藏着揶着,不到最后一刻,不显露在人前。
崔小明站在自己未完成的画作面前,拍摄狮城双年展的采访照片,是比较违背常理的一回事。
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
一般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出现。
一是画家的绘画风格太特殊,技法太好,对自己的创意非常自信。
相信对手们就算是看到了,也抄袭不了,所以根本就无所谓,他想要提前透露出一点的风声出来,拉拉曝光和观注度。
二就是反过来,他……自己就是抄袭的那一方,着急的把作品拿出来。
这一套也是行业内玩腻的。
传说几百年前,油画家们在巴黎沙龙里互相卷的时候,就有人会偷偷看了别人的画,然后连夜画出来,抢先展示给评论家和学会的学者。
卡拉瓦乔和巴格利奥,倒底有没有抄袭创意,是谁抄袭的谁,已经吵了几个世纪了。
江湖传言中,毕加索也喜欢干瞄到别人的作品,然后把精髓学过来,自己画出来开展览的事情。
他当年在法国画坛甚至会被人称为“临摹专业户”。
或者,更简单的例子。
艺术抄袭这种事情,有点像是学界抢着发表论文。
第一个拿出来的人名利双收,应有尽有,被人追捧,第二个发出来的人,则往往一文不值。
而这种事情又很难去查,甚至没法查。
很多学者都笃定的认为,诺奖得主沃森和克里克的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是抄袭了隔壁英国学者罗莎琳德·富兰克林的贡献,甚至有从事科学史研究的教授直接把它定形为了“科学史上对创造力的最丑恶的剽窃,一个肮脏的好戏”。
但有再多人站出来,提供支持这个观点的证据。
很可能人们也再也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了。
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这类最严肃、最严谨的科学类学科,都笼罩在了抄袭的阴云之下。
换到了艺术领域,“创意”这么缥缈无形的东西。
是谁抄了谁,永远都会是一笔糊涂账。
标准就是,谁拿出来早就算是谁的。
基于崔小明的绘画方向。
他的那张画独特的画法,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
大多数的人,包括评委可能都会认为是第一种,是崔小明对于自己独特的东西合璧绘画思路的自信。
老杨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不对劲。
崔小明……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顾为经的那张《仰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没有什么证据能支持老杨的想法。
这两张画的主人,一东一西,差了足足十万八千里,作品的内容也差了足足十万八千里。
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也不能说是崔小明抄袭了。
可老杨还真就是这样想的。
武断,先入为主,或者说……直觉。
恰恰好。
老杨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很准。
嘭!
土狗嗅到猫腻抽动了鼻子,油腻的中年牛仔拔出手枪,一枪正中问题的靶心。
正常来说。
顾为经就算拿着作品摆在街上满世界嚷嚷,在缅甸这种混乱的不太受重视的“艺术荒漠”。
且不论这种“艺术荒漠”是不是欧洲中心的歧视,反正客观上也很难把作品吹到崔小明这位柏林画二代的眼前。
唯一一种可能性,就是有心人的推动。
一张只在极小范围内流传的作品,又怎么会巧合的出现在崔小明这位“恰到好处”的竞争对手的眼前呢?
如果这件事真的像他想的那般……
“那可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老杨重新挂上档,踩下了油门,跑车迎着阳光,向着街道的尽头奔驰而去。
“曹老,曹老,出事情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