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G先生用坚定的,甚至带着笑意的目光告诉我。如果我想的是要他的命,那我随时可以杀了他,甚至他的口袋里就放着一粒毒药。然而,如果我想要的是说着‘Life is so beautiful’安宁而毫无恐惧的死去,就像《教父》小说里维托·柯里昂一样。”
“那么。”
“无论我多么想,都请等下辈子吧。”
陈生林叹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一局我输了。至少曾经有那么一刻,有一个人那么坦然的告诉我,无论代价是什么,人都是可以去战胜命运的。人是可以不去做命运的玩偶傀儡的。我所有为自己恶行开脱的话,在他的交给我的那幅作品面前,都变成了怯懦的借口。”
“我知道我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必将受到我所犯下的罪恶的反噬。在他的那幅作品面前,我被刺的千疮百孔。”
“愿赌服输,这世上确实有些人是无法被收买的。在他面前我没有什么可以反驳,我哑口无言。所以,我被他打败了。”
办公室里的诸人静静的听着这位地下艺术品的造假教父,把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在《油画》杂志的采访团队面前讲了出来。
有人把目光落在丹敏明警官之上。
中年大叔倒是无所谓的一幅苟苟的模样,只是又偷偷把茶杯往安娜面前推了两下。
“但在你面前……拜托,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何必去装的既优雅又高贵呢。”
“我应该也用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混混的口吻对你说话。女伯爵阁下。”
“一只花了360万美元,结果连您的面都见不到的蛾子。一个搞伪造艺术品的下九流和你讲话,尊贵的伊莲娜小姐可以不屑,可以轻蔑,可以不在乎。可以把我像靴子上的灰尘一样轻易的掸走。但如果现在对你说话的是伊莲娜家族的那些先祖,是你的那些光辉的先辈们,你怎么能不心怀恭敬的去听?”
“如果是伟大的历代伊莲娜伯爵们在对你话。请问,电话那端的安娜·伊莲娜小姐,你怎么可以装的听不进去呢。”
安娜盯着电话听筒。
她能想象,在远方的某个未知的地方,那个被采访的中年男人也在用视线牢牢盯着电话的听筒。
他眼中一定幽幽的火焰在跳动。
那是河下垂死的伥鬼对于新鲜血肉的渴望,是一种想要把别人一同拖下河底的欲望——
如同恶鬼。
这是来自远方的恶鬼之问。
“大家都是坏蛋,装什么体面人啊?”
豪哥用老流氓般下流粗野、不堪入目的语气说道:“伊莲娜小姐,你账户的金钱如果是张开双腿,被一百万人干了一百万次换来的钱,都要比现在干净。”
“你凭什么和我谈高贵,你凭什么和我谈热爱艺术。”
“伊莲娜家族这种的热爱艺术,我也可以去热爱啊?”
“安娜·伊莲娜。”
豪哥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幽幽的问道。
“伊莲娜这个姓氏和我一般无二,我们都是在不停的烧香拜佛,寻求宽恕的人。你们对艺术唱的赞歌和我在神龛前烧的香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我,是你,还是那位K女士,大家既然全都是婊子,却装什么圣母玛利亚呢?”
第777章 第二日
在女王安娜(注)的统领下,每个人都应讲一个起初跌宕曲折、后来逢凶化吉,最后的结果喜出望外的故事。
——《新加坡·画展十日谈第二日》
(注:乔万尼·薄伽丘的名著《十日谈》里第二日开篇的原文卷首语为——在女王菲洛梅娜的统领下,每个人都应讲一个起初跌宕曲折、后来逢凶化吉,最后的结果喜出望外的故事。)
(注:祝读者老爷们在新的一年中,不必跌宕曲折,皆能喜出望外,事事顺心。)——
艾略特攥紧了手指。
她不清楚昨天伊莲娜小姐曾差点被气的忍不住于心中动了念,想把手边的咖啡浇到对面的年轻人头上。
但是——瞧见那位警官推过来的滚烫冒着热乎乎白汽的绿茶了没?
女秘书把视线落在小姐手中的那杯茶水上。她看着青绿色的茶梗在液面之中起伏。
秘书小姐是说如果,如果这不是一场通过电话连线的远程采访,如果主持这场采访的人是艾略特的话。
它现在已经在一滴一滴的从中年人的下巴上滴下来了。
《油画》杂志是那种典型的精英知识分子类的读物。
就算有些评论文章语调锋利刻薄,也是那种老派的,优雅的,让人像是喝了一杯浅烘苦咖啡式样的尖苛。
它的风格有点像行为更加严肃,更加专一于艺术领域,主要订阅的用户画像社会阶层也要略高半筹的《纽约客》,或者订阅数量更多,更有社会影响力的《巴黎评论》。
总而言之。
按照布朗爵士的话来说——他们办的是一家属于文化人、体面人的老派杂志。
它是由文化人来写,体面人来读,可以一排一排摆在巴黎机场法航大本营头等舱候机室里的专业艺术类杂志。这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这个纸媒不断衰落的年代,找到自己的立身之基。
所以《油画》进行的所有访谈,也都是那种非常优雅的,体面的采访,大家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有任何理念上的争议,往往也用一种文绉绉的态度来解决。
这场安娜和豪哥之间的对谈,拥有一个非常体面的开始,就像之前的无数场对谈所发生过的那样。
却拥有着和之前的任何一场对谈都截然不同的过程。
豪哥的言辞哪里是不太礼貌那么简单,它已经到了猥亵下流的地步。
别说是安娜。
换成是她,换成办公室里任何一个人受到这样的攻击,都会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
艾略特觉得是时候了。
豪哥还在话筒里说着些什么,为了防止安娜觉得下不来台,自己这个秘书应该贴心的为雇主化解此刻的尴尬。
正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
出神的艾略特无意间留心到一次性的茶杯里的水波在震——
茶浆在以一种不算快的频率有节奏的震荡,绿色茶水在白色的杯子里,漾出一圈圈很浅的同心圆。
……秘书小姐忽然意识到安娜此刻正在出神。
普通人很难很难感受到安娜情绪的变化,她坐在你旁边,像是公卿坐在九层台阶上的层层帷幔中,你抬起头偷偷的望去,只能从悬垂的丝绸中看到一抹晶莹冰冷的白。
艾略特这种陪伴在安娜身边比较久的人,她还是能发现对方生活中所显露出的一些不被外人觉察到女孩子气的小细节与小习惯。
比如安娜的卧室柜子的角落处,一直摆放着一只蓝胖子多啦A梦的公仔玩偶,比如她有一部非常神秘的似乎是用来和秘友打电话的IPHONE手机,又比如,伊莲娜小姐在出神的时候,她整个人的身体保持不动,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女人的指尖会以一个极小幅度在手间轻点,仿佛下意识的在打着节拍。
就像现在这样。
艾略特抬起头来。
安娜背对着她而坐,她端着茶杯,望着窗外的景色,保持着这个姿势。
办公室的远方不过是一些平凡到随处可见的都市景象。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陈旧的楼房一座一座的压在一起,显得凌乱而拥挤。
远方是仰光河反射着清晨阳光的河面一角,恰巧有一条河上的船在此时拉响了汽笛,嘹亮的笛音从远方传来,笛音从办公室窗户的缝隙中渗了进来,还有雨季的风。
风吹的女人耳边的细发丝微微的摇晃,悬垂在她的耳垂下的那只精细的祖母绿耳坠却凝固的静止不动。
白绿棕,点线面。
动静结合。
声色俱足。
“她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她只是在出神。”艾略特小姐的心中响起了这个声音。
大概连豪哥也不会想到,他正在话筒里用最恶毒的语气攻击着伊莲娜小姐。
而这边的伊莲娜小姐。
却已经出神在想着其他事情,想着其他人很久了。
“不。”
就当秘书犹豫着自己到底应该还是不应该在此时开口替小姐接管话题的时候,安娜却已经率先开口了。
“抱歉,我还是不同意你说的话。”安娜回过神来轻声说道。
“我有哪句话所说的不是实话?”
豪哥反问道,“你要否认你的家族的历史么?”
“不,你说的很好,我无从反驳,这就是伊莲娜家族真实的发家史。”
伊莲娜小姐轻声说道:“我们的钱是沾着血的,我的祖先就是那种一边无视身边发生的苦难,一边热爱艺术的人。他们就是那种一边号称着自己多么多么热爱艺术,多么多么高雅,自己把艺术视为生命,一边却又把真的想当个画家的女儿关在地窖里折磨到死的人。”
“就是这样的。”
“这就是他们光辉历史下的真实面貌,无从辩解也无法开脱。恶就是恶,有罪就是有罪,G先生的话说的是对的。我本来想了很多反驳的话,但我知道,那都是狡辩。这就是我们家族历史的一部分。”
“我的祖先从来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我也不是。”
安娜慢慢的开口。
“但是我仍然不会说,我、K小姐,和你是一模一样的人,不,我并不同意这一点。”
“为什么?就因为你的先祖是贵族,而我是罪犯。”豪哥不屑的问道。
“因为他们是古人。”
伊莲娜小姐说道:“有些伟大的人能超脱于时代之外,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平凡的古人。”
“老伯爵阁下是怎么抱着对于艺术的热爱,怎么心怀热情,创建《油画》杂志的,这个故事在《油画》官网上已经被描述的非常非常详细了。每个人都能轻易的找来读读……如果,布朗爵士还没有来得及把它撤下来的话。”
安娜接着说。
“但我甚至可以很坦白的告诉你,官网上你找不到任何文字记述的这个故事的另外一面。”
“做为现存的最古老的艺术评价类杂志之一,《油画》杂志社的名字之所以叫做《油画》而不叫做《艺术》或者什么其他的名字——”
“很简单,因为当年创立杂志社的那一代,我的曾曾曾祖父,也就是那个立在庄园门前,手拿着上书“美好的灵魂无法被束缚,自会寻找自由”的《油画》杂志的塑像的主人。他认为世界只有唯一一种严肃的艺术形式,那就是油画。”
“在他心中,画钢笔画的是泥腿子瓦砾工,画水彩的是在玩小孩子涂鸦,搞雕塑的是低等的石匠,玩版画插画的都是些低俗的唯利是图商人,根本不配提艺术这个字眼。伦勃朗和透纳后来搞插画去了,全都是向金钱低头的无耻的堕落。哦,要是非洲那些部族土著的艺术风格,那就更惨了,它们在老伯爵眼中,估计只能算的上猴子在泥巴上的信手涂鸦。”
“据说他一生中每次去午餐俱乐部的时候,都一定会给俱乐部里的黑人男歌者一笔打赏的小费。不多不少,每次正好四分之一个银克朗。”
安娜回忆着说,“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让别人感激涕零。在家族的传记里,把这件事形容成老伯爵热爱黑人朋友,赞助黑人艺术家的标志。《油画》杂志则把他写成一位黑人平权运动先驱,吹捧的好似是奥匈帝国的马丁·路德·金。”
“但我严重怀疑,他从来没有把对方当成过自己的朋友,更没有把对方当成和自己平等的人。我甚至严重怀疑,我的曾曾曾祖父,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每天在午餐俱乐部里唱歌的那位黑人歌唱家的名字是什么。”
“他不曾拥抱过他,不曾拉过对方的手,更不会关心他家住在哪里,家里有几个孩子。在这里唱歌的收入,能不能养的起家庭。这对老伯爵来说,这样的关心,哪怕是一点点虚情假意的敷衍的关心。可从来是都比四分之一枚克朗要珍贵的多的多的事物。”
轮椅上的女人轻轻的说道。
“很可能,他心中就是把那位黑人音乐家,当成了什么会呼吸的音乐留声机。他每次在午餐俱乐部里吃饭的时候,给对方的小费,心态估计就和现代的人往什么音乐点唱机里投币的心态一样。”
“你会关心摆在西餐厅里的自动唱片机,每天工作的累不累,家里有几个孩子么?”
安娜把手里的茶杯放在办公桌上。。
她就这么把创立杂志社的先辈最不堪、最丑恶的那一面,完全说了出来。
“奥地利的马丁·路德·金。我真的怀疑,这句话如果分别传到了两个人的耳中。我的曾曾曾祖父,或者金博士,他们两个人到底谁会更觉得愤怒一些?”
“据说,他个人的名言是——既然天父创造人类的时候,创造了黑皮肤和白皮肤的人,那么自然就应该顺从上帝的旨意,让它泾渭分明。我觉得放到半个世纪以后的美国,他一定会是那种旗帜鲜明的支持的大搞种族隔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