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摇摇头。
“同样,他大概也绝计不会想到,做为他的孙子,我的曾祖父,另外一位生而高贵,高高在上的伊莲娜伯爵,到后来,竟然被人关到了种族集中营里去了。”
“你看?”
伊莲娜小姐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的众人,用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的神态说道。
“这位先生说的一点没错。”
“有些时候,现实就是这么充满了黑色幽默,且极其富有教育意义。”
“人总是会不经意的轻视别人身上所发生的苦难,总是习惯把自己摆的很高,把别人看的很矮,总是喜欢说“我好,你不好”,总是如此傲慢。直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忽然之间,他们才又知道痛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我的曾曾曾祖父是如此,我的曾祖父是如此,也许K女士是如此。甚至……也许我也是如此。”
安娜又一次,把目光出神的投向窗外。
“但是先生,我同样并不会因此认为,我就和你是完全一样的人,敢于痛骂阿道夫的曾祖父,和你是完全一样的人。梦想着当个画家的K女士,她和你是完全一样的人。”
“亦或者说,我不相信,我和你是完全一样的人。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都不是圣母玛利亚,但我们都不是你。”
“我同样也不会认为,我就没有资格在你的面前谈论艺术,热爱艺术了。”
“为什么,你这样的热爱艺术,我完全也可以。我要生下来就受人敬仰,我也可以去指着鼻子痛骂小胡子。我要生下来就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我也可以去玩玩艺术。我要生下来就有永远也花不完的钱,我也可以大手一挥,捐捐那,捐捐这。我也可以像一个傲慢的公主一样,在这里言之凿凿的指点江山。”豪哥嗤笑。“我有你的条件,我能比你更像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谈好坏,只谈权力。我有无数本护照,无数个名字,每一个都可以是他妈的富的流油的大人物。而如果你不叫安娜·伊莲娜,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名字,你连跟我说话的资格都不会有。”
“这样的热爱艺术,谁不行?小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能成为地下世界的艺术教父,皆是我的拼命换来的。你坐在这里,当什么艺术评论家,做什么《油画》杂志的栏目经理,只是单纯因为你姓伊莲娜——”
“不,你不行。我相信那位G先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是你没有。如果是G先生今天对我说这样的话,说我和K女士都是婊子,我只能去听着,但你没资格说。”
安娜打断了陈生林的发言,她顿了顿。
“因为你不相信艺术的力量。”
“这是你和K女士的区别所在。这也是你和G先生的区别所在。但G先生没有对我说这样的话。”
安娜翻开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看到了昨夜她所留下的速写记录。
【——卡拉就像梵高。】
【——人生的束缚无处不在,功成名就没有让梵高感到温暖与幸福。也许金钱上的富足也没有能让卡洛尔感受到温暖与幸福——】
她看着手账本上的文字。
“我与你不相同,我愿意去相信艺术是有力量的。”
“你却不相信那种关于心灵的力量。”
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谁的心?”
“每个人的心。”
“伊莲娜小姐。”豪哥的语气充满了嘲弄,“艺术不是故弄玄虚。你大可以在这里高谈阔论,这个概念,那个概念,言之无物的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事情——”
房间里的女人又一次有点走神。
她的注意力有点分散了。
她的思绪随着窗外雨季的风飘向远方,飘往大海的另外一侧,也不知道当今天的对谈采访诉诸纸面文字。
那个谁谁谁会不会能听到她此刻所说的话?——
“如果今天是一位艺术届的老前辈亲口对我说,告诉我,我从一开始走错了绘画路线,绘画时,我的作品是裂的。那我一定会无比认真的反思。我只能去认真的聆听,但在这幅画上,他却并没有对我说这样的话。”
“对于艺术风格的理解,你说的要比我好。但是对于艺术本源的解读,也许,你应该会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意见。”
新加坡。
滨海艺术中心。
特别展厅里顾为经和崔小明之间的对谈已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们四周聚集着来看展的国际游客,艺术中心里的工作人员,还有双年展期间组委会所特别邀请的评委与嘉宾。他们围拢在两人的四周,脸上带着好奇的看热闹的笑容,几只手机高举在四周。
顾为经把视线落在崔小明的脸上,语气平静的说道。
“想来,也许对你的绘画道路,会有些帮助。”
“哦?为经。”
崔小明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他语气有些玩味。
“可是什么是艺术本源?某种哲学理论么。”崔小明耸了一下肩膀。
“并非不不相信你,只是我是说如果……如果一个人连艺术技法都分析的不够好,分析的不够清晰,在这里开始大谈特谈,这个理念,那个哲学。未免会显得太……太过好高骛远了一些?”
混血的年轻人摇摇头。
“别生气。我不是在针对你,但有什么说什么。”他把视线落在四周众人身上,“大家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778章 竞争
崔小明全然没兴趣听顾为经说什么艺术本源。
他当着四周人群的面,不肯放过打击顾为经,放过任何一个踩着对方去证明自己才是那个对吴冠中的作品乃至对这条中西结合的艺术道路理解更深的人。
辩论的输赢从来不在于说服对手。
辩论的输赢永远只在乎于说服拥有打分权利的评委。
“感受艺术作品的精髓未必一定需要完完全全掌握画家的技巧精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普通人完全就没有必要来到美术馆里,非专业学者买票参观双年展更绝无任何意义……”
顾为经却很认真的在回答对方的质疑。
他的声音平缓:“诚然,掌握画家的技法精髓能够在理解作品的过程中起到很好的辅助作用,但我想,触及到一幅作品艺术精髓的本源,与其说需要明白‘画家是怎样画的’,不如是要明白‘画家是怎么样想的’。”
“理解创作者所思所想,便能理解他的所写所画。感受到艺术家‘为什么’在画布上画下这样的景象,它的重要性也许要更甚于去感受画家‘怎么样’在画布上画下这样的景象。”
顾为经想起了他临摹卡洛尔女士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时所获得的体悟。
在刚刚获得这幅作品的那段时间里。
他一直在尝试着去揣度女画家画面里展现的绘画技巧,靠着书画鉴定术把作品拆解成一个个最基础的零星元素,雷雨云的颜色应该怎样调配,尼龙笔刷怎么下笔怎么提笔,怎么去塑造建筑的空间体积感,蜡烛在玻璃后所散发出的七彩虹光又是怎么样晕染出的……
顾为经把一幅画敲碎,把它插成一无数个细小的拼图托在手心,去一个一个局部的临贴模仿,最后再把这些模仿好的碎片在自己的画布面前“粘”起来,完成画面图像的转移。
这么做没有错。
顾为经也在反复的拆解、比照、推敲之中,学到了极多有益的知识。
就像崔小明对于吴冠中绘画作品的解读没有错,确实比顾为经理解的更深,也让他学到了不少有益的知识那样。
但只有当顾为经和胜子一起,在那个夜晚,在晚了一百五十年却同样翻滚如海的雷雨云下,望着卡洛尔笔下那间老教堂玻璃后摇曳的烛光,顾为经才明白对方是怎么捕捉到的身前的色彩。
他才明白当年在女画家的视网膜前所跃动的光芒是什么样的。
再后来。
顾为经在西河会馆里,在他的画板之前,为自己画着自画像的时候。
没有任何道理,却又顺理成章。
忽然之间。
他就彻悟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所隐藏最深的真意——色彩底下所覆盖的并非亚麻画布纵横编织在一起的植物纤维,色彩底下所覆盖着的,是一颗被雷雨所包裹的,被命运困住的心灵。
那天。
顾为经明白了女画家卡洛尔在一个半世纪以前作画的时候,她的视网膜之后,大脑中所闪烁着的色光,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模样。
从那时起,顾为经就明白了应该怎么样去临摹一幅作品。
如果一个人的绘画技法不行,如果他对作品的艺术风格了解的不够,那么……他就很难画出一幅形似的作品。
临摹的是否形似,关键在于画家对于绘画风格的理解,在于两个人“手指间”的那部分够不够相似。
它关乎于临摹者和前辈画家能不能双手十指紧扣。
而如果一个人的绘画情感不够,如果他对作品的艺术感悟的不够清晰,那么……他就很难能画出一幅神似的作品。
临摹的神似与否,关键在于画家对于绘画本源的理解,在于两个人“胸膛间”的那部分,够不够相似。
它关乎于临摹者和前辈画家能不能两人心心相映。
顾为经的视线从身边围拢的人群上那一张张或年老或年轻,肤色五官各不相同的脸孔上扫过。
“艺术作品永远是关乎于心的作品。”
“谁的心?你的心,我的心,还是吴冠中的心。”崔小明用一种吹毛求疵的科学精神挑剔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么虚头巴脑的讲下去,岂不任何人怎么说都是对的。”
“每个人的心。”
顾为经语气并无任何犹疑,他立刻回答道:“如果你觉得心这个形容太虚无,那么就是每个人的精神、思想、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角度,每个人对于景物之美的捕捉方式。”
“艺术是有力量的,精神是有力量的,美也是有力量的。”
“这样的力量,就是艺术的公约数,就是作品本身。”顾为经抿了一下嘴,“昨天有人和我说,绘画是语言的公约数。它是某种闪闪发光的,藐视上帝存在的雄伟力量。她说,它是人间的已经被建成的巴别之塔。”
“它不在物质世界里竖直耸立,直通云霄。它在精神世界里横向的无限延长,通向于每个人的心。”
顾为经回忆起咖啡厅里,那位《油画》杂志社的栏目女经理所对他讲的话。
于是。
他的嗓音和腔调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改变,基本的声线不变,语气有一点点精心雕琢的玲珑感——
更加自信,还有些许的傲气。
像是从晒的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的温絮的沙声,变成了一块被逻辑织的极细极密的天鹅绒缎子绷紧后被手指拨动的沉韧之音。
大概是伊莲娜小姐的气场十足的缘故。
连顾为经自己都没有太注意到,他不经意间模仿着那个他很讨厌的谁谁谁的说话的语气。
他用和安娜相似的精巧真率的腔调复述道——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可在一幅优秀的作品面前。无论来自哪里,无论你的母语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只需要简单至极的一个看的动作,你便能顷刻之间,理解艺术家所表达的东西。”
“看——这个动作,便是艺术鉴赏的本质。在这个动作面前,所有人又变成了讲一样的话的一样的人。”
……
“我倒是开始有点忍不住去期待,几日之后他和你们《油画》杂志社之间的艺术对谈会了。”
人群之中。
在顾为经开始陈述的时候,来自日本多摩美院的学者雨田力也侧过身,对着身边的杂志社副主编纽兹兰先生说道。
“这两个人虽说年轻,但都是很能说会道的那种,很有表达欲。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我年轻那会儿,很多画家社恐的不行,人一多就张口结舌。现在的小伙子们真能讲,但这种画家举办的讲座,应该不会太过枯燥。”
纽兹兰点点头。
“和年龄没关系,主要看人,我之前参加过那个谁——的讲座。”副主编低声说了一个英国风头很劲的艺术家的名字。
“简直像是场灾难。”
“哪种灾难,布朗爵士的那种?那可能还蛮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