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心人真的想要查,得知一些大概的内幕,也并非太困难的事情。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你的曾祖父在他的那一代,是家族遗产的唯一继承人。算上奥地利政府归还的财产,通过我得到几份的历史资料和他的个人传记里的描述拼凑起来,他那时总共继承了大约17家大大小小的矿产公司,9家大型纺织工厂,两家化学工厂和两家铁路公司的股份。”
陈生林说道:“听听这个怎么样——”
“1927年6月22日,矿难发生的第二天,消防队挖出了14具尸体,营救仍然在继……据本地的居民说,昨天他们看到了有黑色的泥浆像喷发的火山一般涌出矿洞,大约有30英尺那么高……”
豪哥说他可以把伊莲娜家族六百年光辉历史里,所经历的很多大事小情不加思索的当面背诵出来。
这应该并非虚言。
他现在被秘密拘押在某间监狱之中,四周是戒备森严的狱卒和守卫,肯定没有什么书本或者资料能让他翻。
陈生林依然就这么慢慢的念出了一则新闻报道的开篇。
“这是1922年利物浦的一份城市周报报道,讲述的是默西塞德郡上一家名叫大卫·科拉杰维斯煤炭矿业公司当周发生矿难的新闻。报道开篇写的太生动,所以我很轻松的就背诵了下来。那场矿难死了51个人,而煤矿所属的土地,你猜猜属于谁?”
“当然是伟大而光荣的伊莲娜家族通过正常的商业购买取得的。”
“美国商人大卫·科拉杰维斯从伊莲娜家族手中承包下了矿物的开采权,每吨煤15先令,是所有参与竞价的承包商里出价最高的。”
“之后的二十年里,直到矿产被政府勒令关停,这个煤矿发生过三次大型矿难,五次小型矿难,总共死了197个人,这是正式的记录,您知道,在十九世纪,这种没有安全保护的小煤矿几乎每个月都在死人,普通普通死掉个个把的人,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正式的安全记录的吧?”
陈生林笑着问道。
“可这他妈的和尊贵的伯爵阁下有什么关系?”
“这甚至不是他所占股的17家矿产公司里的任何一家,他只是轻轻松松从中赚了大约7万9000英镑,约合如今的2000万英镑而已。”
“他没有矿业公司的任何股份,更不是董事会成员。黑心公司是美国人开的,监督生产安全是英国政府的事。哪里能怪到伯爵大人的头上呢,把矿务开采权包给出价最高的商人,又不是他的错。”
“矿下超过一半的人是儿童,平均招聘的新矿工的年龄是13岁半,如果能得到当地校长提供的读写能力证明,那么12岁以下的孩子也能进入矿区。他们每日工作十五个小时,一个月一个月见不到太阳。超过30%的人活不到成年,超过一半的人活不到25岁,能活到30岁已经算是长寿的老者,要是活到30岁,连根指头都没掉,简直是老天保佑。”
安娜静静的听着。
听着这个罪大恶极的男人,给与她的家族的罪大恶极的指控。
“伊莲娜家族,伊莲娜伯爵在干什么?伊莲娜伯爵阁下正忙着热爱艺术呢!你们一边为了画布上虚假的血而痛哭流涕,为苏格拉底的死而悲痛欲绝,却对人间汇聚成河的真实的血,懒得看上一眼。”
“伊莲娜伯爵一生有去过一次他的矿场么?他有抱过那些孩子么?他有哪怕一秒钟,真的在意过这一切么?”
“画布上的苏格拉底是真实的人,他的痛苦是真实的痛苦。而为你们家族服务的童工不是真实的人,他们只是牛羊,所以他们的痛苦也只是牛羊般无足轻重的痛苦。他们的生命还不如你们家养猫猫狗狗值钱。”
陈生林越说越是畅快。
也许G先生说的没错。
他是不敢面对命运的懦夫,他应该下地狱,可伊莲娜家族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就算真的泡在地狱的硫黄泉里,也应该拉着尊贵的奥地利大伯爵一起。
“老伯爵阁下骂了两句阿道夫就成圣人了,他住了两天集中营就像是荣誉勋章一样,被你们家族传唱了几十年。他总共在集中营里呆了多长时间?即使是在集中营中,德国方面也特许他随身携带一名男仆,两名女仆照料他的起居生活。”
“老天,阿道夫或许是屠夫,但他对待伊莲娜伯爵可比伊莲娜伯爵对待他的工厂里的那些工人仁慈多了。你猜猜,那些暗无天日,没有完成额定的工作扣钱,吹口哨扣钱,发烧扣钱,被机器撕下了一根手指而两天不能工作扣钱,而得到的薪水甚至不是真的钱,而是只能特定的矿场商店里消费的代金券的工人们知道这样的情况——”
“他们有多少会跪在地上,亲吻伯爵阁下的靴子,乞求对方说——”
豪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微微咳嗽了两声。
“求求您了,伯爵先生,求求您了,让我去集中营吧,为了能代替您去集中营,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
陈生林说道。
“女士,G先生说高贵,我信。你说高贵,我也很想笑。就像你在欧洲美术年会上,声情并茂的讲述K女士的故事,我也很想笑一样。”
“怎么,事情发生在伊莲娜家族的成员身上,你们忽然就知道痛了。”
“她生下来享受着最好的教育资源,最好的社会资源,花着家族的钱,享受着家族提供的生活。结果,家里给予她的责任,她不想负担,就终于想起来要抗争了?她跳舞、开宴会时,怎么不想?”
“家里不想让她去当个画家,于是把她抓回来,关在地窖里,就叫命运的刁难,就要高唱美好的灵魂无法被命运束缚,她自会寻找自由了?”
“狗屁。”豪哥训斥道。
“生而高贵的奥匈帝国高等伯爵伊莲娜家族的千金小姐身上的一件衣服,就是多少给关在地窖里的童工用他们一生的生命供养出来的?他们的自由又在哪里。”
第776章 恶鬼问
“安娜小姐,我问你,我一直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位狗屁的K.女士,狗屁的艺术的先驱,其实也是个什么狗屁都不懂的人呢?”
陈生林笑呵呵的说道。
他讲话的特殊声线依旧不变,然而,他语气里开始时的文静和优雅却一点点的褪去了,变得下流而粗俗。
就像一只被小心打磨的光可鉴人的铜镜。
它放在水池边,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雾气的腐蚀,慢慢的覆上了青苔似的锈痕,给人一种精心加工的痕迹被抹去后的不洁净的印象。
艾略特的脸色带着气恼。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自家女主人说话。
从来没有。
这种冒犯让她想要拂袖离去,不想让安娜继续接受这种侮辱与冒犯。
她可知道,伊莲娜小姐对家族里的那位先辈,那位K女士——曾经的伊莲娜小姐是多么的尊敬与推崇。
女秘书的目光望着安娜。
只要轮椅上的年轻女人随便给她一点提示,一个手势,哪怕一个眼神。
她就会在下一秒介入这场谈话之中。
艾略特等了很久,一秒又一秒,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安娜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秒又一秒。
她的神色称不上喜悦,也难言愤怒。
小腿搭在一起的年轻女人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心底,任谁猜不出喜怒、是愤懑或者不屑。
豪哥是水池边一面生锈的铜镜。
安娜则是喷泉里的一尊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光洁的神女雕塑,任由铜镜将绿色的污迹涂抹在她的身上,谩骂像喷泉的雨水的一般打在她的身上。
她沉静如初。
“继续。”
伊莲娜小姐的语气丝毫不拖泥在水,如课堂上的教授在点评学生提交的作业,她吩咐道:“您继续说,我在认真的听。”
“号称要当画家的保护者的伊莲娜家族,结果自家的小姐想要去当画家了,就气急败坏的派人把她抓回来。同理,那个号称要去当个艺术家的伊莲娜小姐,其实对艺术是什么根本一无所知。想想看?”
豪哥讲述道:“有这样一个人,她开了十八年的舞会,在庄园里女仆陪伴的散步,开开艺术沙龙,开累了就在丽兹酒店的富丽堂皇的咖啡厅里和哪里来的欧洲王子一起喝下午茶。”
“她哪里配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呢?她一生都活在金钱所铸造而成的泡泡里,她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呢?她呼吸过人世间真实的空气么?”
“伊莲娜伯爵被围拢着他的手下和朋友们吹嘘着,吹嘘着,结果,吹的自己都信了,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艺术家的好朋友,艺术家的保护者了。”
“伊莲娜小姐开开沙龙,随便玩玩艺术,被四周的那些围绕着她,讨好着她的诗人、作者、画家众星捧月,捧的自己都信了,结果就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正经的画家了。”
“是伊莲娜这个姓氏让你们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一切,弄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保护者、画家、高贵的人,让你们根本都认不清自己是谁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具有讽刺意义,教育意义的现实故事。”
“真可惜,我多希望这番话G先生能够听到了,大概,那样他就会伊莲娜家族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了。”
陈生林的语气瘦削,随着覆盖在他的声音上的那层“皮肉”被剥去,流露出刻骨的恶意。
“就像东方的名谚,一个人一直宣称自己喜欢龙,爱龙爱的不得了,结果连真正的龙长什么样子,都根本不清楚。”
“K女士是伟大的画家?”
“不,她就算连画笔该怎么拿都不知道,随便在画布涂上两笔,只要她是奥地利最尊贵最富有的伯爵家的千金,仆人们也会恭敬的赞叹那是伟大的抽象派艺术作品的。”
安娜依旧默默的听着。
“那我们随便畅想一下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我不知道K女士玩画画的结果怎么,但搞不好她玩画家的成果蛮不错的。”
“贵族家里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么?欧洲贵族家的公子玩自己的贴身女仆,玩衣帽店的漂亮店员,玩舞会上的日耳曼交际花,玩维也纳剧团里排演《胡桃夹子》的斯拉夫女舞者,玩画室里的法兰西女模特,玩怀孕了就把自家的律师叫来,让对方签一个保密协议,每年拿个百八十法郎的年金,做为交换,对方赶紧从眼前消失,并且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不能冠以家族的姓氏……而贵族家里的夫人和千金们开沙龙,玩那些诗人、小说家、画家和雕塑家。”
“不过她们比较麻烦一些,得小心一点,别把自己玩怀孕了。尤其是年轻的千金小姐,这可是真正的大丑闻,最不体面的丑闻之一。”
“我猜搞不好K女士就是和那个画家搞到了一起,这才找借口宣称自己要去当个画家啥的。她父亲也是知道这件事情,才赶在事情败落之前,把女儿给抓了回来。”
“家里的女儿搞出了这种丑闻,很难找到体面人家嫁掉了。19世纪末的大贵族可是要通过对于家庭的忠贞、虔诚的侍奉天主来体现自己的有别于平民阶层的道德优越性,来证明他们生而高贵的。”
豪哥用笃定的口吻猜测道:“而对于比较严苛的大家长来说,家里的女儿搞出这种丑闻,通常也就发配到修道院里当隐世修女,或者关在自家地窖里不让见人两条路选了。”
“很不巧。”
“我们的K女士遇上了一个比较狠的父亲,于是这个故事就这样了。”
“伊莲娜家族就是这样的魔力,你们可以用你们花不尽的金钱,用不完的权力,把一个既如此平庸,又如此流俗的故事给打扮的花团锦簇,讲什么美好的灵魂无法被命运所束缚,她自会寻找自由,说什么她是艺术精神的象征。”
“我请问你?伊莲娜小姐。”
“那位K女士又有哪怕一幅作品留在这个世界么?有任何人曾见过么。一把火就烧完了?搞不好她一辈子一幅画都没画过呢,还不是你们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
“一个在你口中被赞誉为绘画艺术精神象征的人,她竟然连一幅画都没画过。”
“很有趣的思路。”
安娜用近乎于与这个故事完全无关的第三者的冷静回答道。
女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似是同意豪哥的猜测,但在安娜皙白的下颌到达精致的锁骨的同一水平面上的时候,又向着右侧的方向滑去,将身体的姿态用一个优雅的弧线,从点头切换为了摇头。
“一个号称自己喜欢龙的人。却一辈子都活在想象里,未曾真的脚踏实地的见过龙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喜欢你的修辞,我也喜欢你想象力——然而……”
安娜的视线从手中的笔记本移到一边的电话听筒上,她的声音沉韧而有力。
“我不同意你的话。”
“你不同意,有用么?”
连线的另外一端,中年人似在不屑的嗤笑。
“我说的是事实,而你,尊贵的伊莲娜小姐,你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家族的历史罢了。”
“我理解,你觉得自己过的纯白无瑕,你觉得伊莲娜这个名字优雅而高贵,所以你们做的事情,自然也要优雅而高贵,与众且不同。”
“伊莲娜小姐,你说我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混混,你问我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谈论高贵。”
“相同的话我也一直想问你。”
陈生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用预言的口吻复述伊莲娜家族过去的历史,就如同几个世纪以前,莎士比亚在他的笔下用预言的口吻陈述戏剧女主角所被既定好的命运。
“伊莲娜家族光辉的发家历史……不就像我的发家史一样,是用染血的金钱组成的。”
“是的,我是一个混混,流氓,G先生说我无恶不作,丧尽天良。好吧,我迄今为止,我依然相信,那只是一个年轻人对于成年人的世界规则充满稚气的,充满理想主义的朦胧想象,他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诱惑,没有经历过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无法抵挡的欲望。我甚至觉得,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总有一天,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改变,所同化。”
“年轻人有一腔热血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它能保持多久呢?”
“所以我去问他——人真的能藐视命运么,去做普罗米修斯的火?他会注视着我,我也会注视着他。几十年后,他和我一样大,他比我更大,在他生命的尽头,在同样巨大的金钱,同样巨大的诱惑摆放在他的眼前的时候,虽然那时我早已不在人间,但那才是真正这场关乎善恶的轮盘赌落下帷幕的时候。”
年轻人?
安娜眨了眨眼睛。
她不觉自己听错了,可豪哥确实说出了一个让她实在无比诧异的词汇。
没等女人在这个字眼之上过多的纠结,听筒里的囚犯已经自故自的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