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哥略作停顿。
他轻声说道:“我和他说,我和伊莲娜家族一模一样。我们没有任何的不同。”
安娜的钢笔在纸尖明显的停顿。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金色的笔尖在纸页之上洇出了一个明显的墨团。
伊莲娜小姐生气了。
不是因为豪哥说自己和伊莲娜家族一模一样而生气,而是这话听得实在耳熟。
女人清晰的记得。
就在昨天,有人和自己说他见过豪哥,豪哥对他说过,自己和伊莲娜家族本质上一模一样。
安娜并不相信那个谁谁谁,就是豪哥口里的G先生。
两个人的画像差异太大。
起码,怎么想从任何方面出发,那个顾为经都不像是让豪哥愿意掏出300万美元认识一下的人。
并非安娜看不起顾为经。
而是实在没有这个道理,两个人地位,身份……差得都实在太远。
那个年轻人更不可能是让豪哥说他不得不“顺从”的对象。
当然。
安娜也不相信顾为经说豪哥告诉他,他和伊莲娜家族本质上是一丘之貉,和豪哥说他告诉那位G先生和伊莲娜家族一模一样,只是单纯的巧合。
G先生是本地某个很有权势的人物?
也许,顾为经和G先生之间有某种联系,这才是顾为经能够对豪哥说,他应该去下地狱的底气。
顾为经的回答也和G先生的回答很像也是他受了对方影响的缘故。
G先生到底是谁,安娜大概也猜到了。
她很聪明,答案也从来都不难猜。
如果G先生也是艺术界的人士的话,优先级能排在安娜之前,能让豪哥花了300万美元只想去“认识”一下,还有勇气拒绝,又和那个顾为经能有某种联系。
每一个条件能符合的人,行业里都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
若是想恰好同时符合,那么真相只有唯一一个——
当然是曹轩。
以曹轩的身份地位,国际影响力,这种最顶尖的艺术大师确实能和她一样,完全对豪哥所开出来的价码不屑一顾,也有足够的气度,说出这样的话。
曹轩这样地位的人,也确实没必要再和豪哥产生任何纠葛,去给自己的传奇经历背书了。
若是曹轩也参与进来的话……那安娜倒确实相信,顾为经和豪哥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以及安娜觉得自己同时也破案了。
合着电话里的这家伙逢人就跟别人说他和伊莲娜家族一模一样啊。
真的过分!
大概就是这家伙的卖弄唇舌,才让顾为经在聊天的最后,对伊莲娜家族心中带有那么大的敌意。
太让人生气了,问题原来出在这里!
就是你小子在妖言惑众啊.JPG
“越是罪大恶极的人,越不愿意直接面对自己,越是在给自己逃避现实的理由。”安娜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但已经多了几分冷意。
“装体面人装的太久,可能让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怯懦的流氓。这是G先生的话,说的很好,我也把它送给你。”
安娜说道:“我原谅你的无礼与冒犯。”
“需要么?”
陈生林反问道。
“伊莲娜小姐,需要我为您回忆一下伊莲娜家族光荣璀璨的历史么?你说我的钱沾着罪恶和鲜血,那么您的钱呢。”
“信托、遗产、继承……是的,女士,你生下来就像是公主一样,长裙飘飘,不染尘埃。你和你的父亲,爷爷,祖父,曾祖父一样……你们生下来就是中欧最有钱的人之一。可是你们的钱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光荣的伊莲娜家族,爱好艺术的伊莲娜家族,我曾问G先生,难道伊莲娜小姐那些永生永世都花不完的钱,那骑着最快的马,跑上十天十夜也跑不到边界的土地。都是靠热爱艺术或者演讲爱与和平,演讲得到的么?”
“您在非洲,在澳洲,那些数以百万平方英亩的私有土地。难道是几百年前,伟大的伊莲娜伯爵实在太热爱艺术了,演讲演讲的太好了,把当地原住民感激的痛哭流涕。拼命的把自己的家园和土地,硬塞到你的先祖的手里的么。”
陈生林笑笑。
中年人在电话听筒之中,用咏叹调一般的声线背诵道。
“艺术,是谁的艺术?古罗马壁画上绘画角斗士战斗的艺术,是带着镣铐的奴隶们的艺术,还是在剧院里欢呼雀跃的奴隶主们的艺术?”
“这是您在欧洲美术年会上演讲的原话。说的真好,慷慨而激烈。我听了一遍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背诵下来。您真是一位天生的演说家。”豪哥给予赞许。
“可为什么你批评布朗爵士,批评的不留情面,却不愿意勇敢的去面对自己呢。”
“爱与和平?谁的爱与和平?光荣的伊莲娜家族在她们宫殿一般的庄园里所讲述的爱与和平,是三角贸易之中被贩卖的非洲奴隶们的爱与和平,还是在美泉宫皇家宴会上欢歌起舞的奴隶主的爱与和平?”
“利奥波德在刚果杀了300万人,只要干活干的慢一点点,他就像割草一样砍掉黑人的一只胳膊。砍下来的胳膊足以堆积如山。可在比利时当地,他可是受人敬爱,受人敬仰的仁君啊!哦对了,他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女婿,考虑到伊莲娜家族曾是哈布斯堡王室的左膀右臂。历史上出过不止一位王妃。”
“搞不好你们还是远方亲戚呢。”
陈生林淡淡笑着反问。
“从来未有任何记录显示,伊莲娜家族参与到殖民地三角贸易之中。伊莲娜家族未拥有过任何一名黑人奴隶。所有的庄园和领土,皆是封地和商业购买所得。”
安娜说道。
“我相信这一点。”
豪哥竟然同意了。“你们太有钱了,太‘高贵’了,看不上黑人奴隶,也用不着去弄脏自己的双手。”
“可……”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775章 真实的历史
“历史学家迄今为止,都很难找到任何一份阿道夫所亲笔签署的大屠杀的签字命令,哦,大概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种族灭绝是某种不好的事情。不愿意留下明确的文字资料。”
“可难道您,尊敬的伊莲娜小姐——您要用您的雄辩告诉我,阿道夫因此就和大屠杀没有关系么。”
“太可笑了不是么。”
场面似乎不是安娜在采访豪哥,而变为了豪哥在审问安娜。
“又或者您现在要告诉我,您一句所谓的皆是商业购买所得,就能把自己的家族在殖民历史里所渗出的血水,全部都一起摘的干干净净么。”
“伊莲娜家族反对过皇帝陛下设置奥地利东印度公司,且奥匈帝国是欧洲强国里唯一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海外殖民地领土的国家。”安娜平静的回答。
“真高尚。”豪哥语带反讽。
安娜轻轻摇头:“我不会把它形容成出于某种高尚的道德因素而非利益因素而做出的选择。”
“诚然这种政策更多的出于帝国重心在于经营欧洲内陆,以及对抗奥斯曼帝国威胁的需要。但是,至少在这一点上,我的祖先确实与殖民政治没有什么干系,至少,没有什么很大的干系——”
“——恶不分大恶小恶,恶就是恶。这也是G先生说的话。”
陈生林笑着说道。
“难道从英国人或者法国人手里过一手,再购买土地,就能让你感觉好一些么?”
“您的先辈在从其他殖民者的手中购买土地所花的每一分钱,拿出的每一枚金币,难道不都是在为殖民时代的血腥历史推波助澜么。”
“好吧,那我就不谈遥远的几百年前的故事了。”
“这意义不大。我们就说你的曾祖父吧,艺术世界的圣人,最后一代的正式受封的伊莲娜伯爵,勇敢的对抗阿道夫的道德楷模。你们伊莲娜家族非常喜欢把他呆在集中营里几次和阿道夫的对抗吹嘘给别人听,说他受了什么什么样的刁难,什么什么的折磨……”
“我为此而感到骄傲。”
安娜靠在椅子上。
她背部挺直,左侧的小腿轻轻搭在右侧的小腿上,语气沉韧的如厚呢子细密织成的帷幔而密不透风。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为他而感到深深的骄傲。把一个人身上真实经受的过的故事讲述给别人听,我不认为算得上是吹嘘。”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故事的全部,讲述给别人去听?为什么只讲老伯爵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豪哥追问道。
“全部,你指的是什么?”
陈生林没有说话,他神秘的轻轻哼起了几句歌,带着一种老派的爵士乐的旋律。
“You load sixteen tons,what do you get?(托运了十六吨煤,你挣得了什么?)Another day older and deeper in debt.(又一天的衰老和更深重的债务。)Saint Peter don't you call me 'cause I can't go.(圣彼得不用叫我,因为我不能去。)I owe my soul to the company store(我早以把我的灵魂全部抵押给了公司的商店。)”
“……”
中年人这种过于瘦弱斯文的声线哼唱这样的男人歌显得中气非常不足,不太好听。
安娜还是从那荒腔走板的旋律里,听出来了这是什么。
《Sixteen Tons》,是一首关于讲述英国煤炭工人过去旧日日常生活的英文老歌。
“伊莲娜小姐,如你所见,阴影中的飞蛾希望能够见识到,在烛光里漂亮的光辉璀璨,美艳无暇的尊贵伯爵,他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算是我的个人趣味吧,我搜集了很多年的资料。您的家族在阿尔卑斯的群山环绕之中,过往六个世纪所经历的‘伟大’历史——那些大事小情,有很多,我都能不加思索的复述出来。”
豪哥慢悠悠的说道。
“若是世上有关于伊莲娜家族有奖竞猜的答题考试,我觉得我应该能得很高的分呢。”
“哦,我应该会是个蛮严厉的判卷老师,希望你不要错误的估计了考题的难度。”安娜对着电话的听筒发话。
“好啊,那我说一点比较难的题目,请你看看我答的对不对。”
陈生林似是又笑了笑。
“根据我所得到的资料——”
“《油画》并不是伊莲娜家族最有价值的核心资产,或许是最有影响力的,但并不是最值钱的,甚至艺术品收藏都未必是。新贵容易装富,像您这样的老钱家族,却行事低调,很注重隐匿自己的财产。”
“福布斯、财富杂志那些搞资产排名的人从来都搞错的一件事。不谈庄园和土地,伊莲娜家族最核心的资产,从来都在实业领域,只是受限于各种历史遗留下来的信托条款,很难快速变现罢了。”
“你们家在世界各地的私有土地上,拥有大量的矿产资源。”
“历史上伊莲娜家族用这些资源入股矿业公司,而这些矿业公司在之后的一个世纪里,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并购合并。艺术品又是很少的抵税工具,所以直到现在,您手上仍然持有着AAL(英美矿业集团)、蒂森·克虏伯、NEM等等资源化工巨头的大量债权和股票……”陈生林将关于伊莲娜家族的隐秘资产慢慢的道出。
哐。
一个一次性茶杯被放在了桌子上。
安娜侧过了头,发现是那位的本地的官员。
丹警官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边站起身倒着茶,一边若无其事的问道:“喝茶么?这边的茶其实不错的哦。矿泉水太凉了吧,对身体不好。”
不光丹警官忽然不飘了,办公室里陪同的白人大妈随便心算了一下,然后她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更恭敬了。
她不知道所谓的大量债权和股票到底是多少。
但中年人口中所报出的这些名字,无一不是那些超级土豪,职工遍布全球的资源型龙头企业。
随便东加一加,西加一加,它的金额应该就已经不少于伊莲娜家族明面上的那些艺术品收藏的价格了。
安娜没有表现出过分惊讶的模样。
资产大都都是一代又一代人传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