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077节

  他注意到了那些油画上的人像。

  这些油画每一幅依旧很模糊,只有几幅被光线完全打亮,有几幅光影斑驳,更多的,则只是雾气之中的影子。

  但无疑,在这些“画中之画”的雕琢之上,画家肯定也下了心思。

  考虑到这些“画中之画”之于油画本身,之于扶手椅上的男人的地位,约莫相当于描绘特拉法尔加海战或者滑铁卢战役的战争油画,远方的士兵水手之于纳尔逊将军或者拿破仑皇帝的地位。

  能传达出这种“朦胧”的感觉,已经细腻的相当于巧手匠人做出的细密核雕。

  在彰显创作者绘画技法的同时,也同样证明了它们绝非是被画家随手画上去的点缀。

  张张油画挂在远方墙壁之上。

  张张不同的脸,凝视着画面中心的男人,也凝视着策展人米卡·唐克斯。

  他的指尖滑过那些画中之画的表面,正像唐克斯想要用指尖穿过坚硬的玻璃,穿过顾为经作品上的色彩,穿过雾气与光线,在另外一个维度时空之中,触碰到画面上气质不一的人物。

  不知是否是捧着手机太久。

  唐克斯感受到,本该冰凉的屏幕,正在微微的发烫,那些人的目光也在微微的发烫。

  德国国宝级水彩画家门彩尔的作品大量存放于柏林博物馆岛上的多加美术馆之中。而身为英国国宝级水彩画家的威廉·透纳,他的水彩作品也大量存放分布在泰晤士河周边的多家大型美术馆之中,其中唐克斯任职的泰勒美术馆更是世界上持有透纳知名作品最多的展馆。

  这些年间。

  唐克斯曾漫步在寂静无人的博物馆中,在子夜时分打开展厅的灯,看着酷爱绘画史诗题材的透纳的作品上,那一张张芸芸众生的群像。

  从索多玛的毁灭,到滑铁卢的大雨,再到奇切斯特运河边的虹光。他在那些或惊况,或挣扎,或震撼,或得意的脸颊前久久的驻足,思索着当年的艺术家是如何体会到千百种不同的情感,又把千百种不同的情感巧妙溶解入笔的。

  能用一瞬间的凝固,表达动态的时间。

  能用一瞬间的笔触,融化诗歌般复杂细腻的情感。

  这便是唐克斯心中,艺术技艺的大师之境。

  二十余年前,唐宁用一幅《百花图》,使得几十上百朵不同气节,不同风格,不同蕴意的花卉同开一树,用这幅画以史上最年轻的年纪,斩获了魔都双年展金奖,并向整个艺术世界宣布一位新艺术大师的到来。

  唐宁的那幅画胜在复杂多变。

  二百年前,透纳画下了《特拉法尔加海战》,透纳站在纳尔逊本人几周前曾站着的位置上,观察着这艘在决定英格兰命运的海战之中已经半毁的指挥舰间,想象着枪炮齐射时的震天巨响。

  透纳用他遍布画面上的蒸汽浪花,用那些士兵们惊恐、狂怒、担忧、忘我……用种种神态不一的脸,在纳尔逊倒下的身影中,宣告了一位新的艺术巨人将在艺术的道路上冉冉升起。

  透纳的作品胜在悲壮而庄严。

  身为一个英国人,他当然爱透纳,他当然喜欢那张关于《特拉法尔加海战》的绘画作品。

  每当他站在那幅画之前,总是能被一阵把法国人踩在脚底的强烈的爱国热情所填满。

  他还像所有英国老白男都有过的幻想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画布面前,用手指指向汹涌的海面,用从办公室随手抓来的提鞋棒当成指挥剑,清清嗓子,然后说出那句无比著名的发起进攻的命令——“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英格兰希望他的每一位士兵尽忠职守!)”过一把COSPLAY纳尔逊的瘾。

  在顾为经的这幅画面前,望着那一张张的脸,唐克斯的感觉却和在透纳的作品面前,看着身前拿着火枪的水手与士兵的感觉截然不同。

  唐克斯不知道这些油画是否存在,原本又传达着怎样的情感。

  他们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顾为经的笔下,在他的二次加工以后,被最终呈现在这幅《人间喧嚣》的背景上的画中的油画有的不是英雄式的高贵,不是卑怯者的懦弱,没有希腊大力士战神式样的赤裸的健美体魄,没有浪漫化的如月桂树般伸展的肢体,没有驾驭着狮子战车的雅典娜女神。

  它要平凡的许多。

  平凡却并不平庸。

  在那些激烈的情感以外,将嘶吼,咆哮,仰天大笑,痛哭流涕通通抛掷开以外,它就只是一些幅纯粹的画。

  一些幅关于人间的画,一些幅关于人间的脸。

  七情六欲似乎都存在,又都没有那么浓烈,浮现在脸上的……都是淡淡的一抹。

  那些脸就默默的看着他,扫视着他,又仿佛根本没有在看他。

  头顶的感应灯亮了又暗。

  唐克斯想起了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装满自己艺术梦想的手提箱,默默的站在办公室的楼外。头顶的太阳亮了又暗,无声的从天空的一端划向天空的另外一端,那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西装革履的基金会的管理人员也是这样的。

  他们的眼神扫视着他,默默的从唐克斯的身上扫过,又移至他处。

  没有谁反应出多么激烈的情感,没有人朝他咆哮,没有人愤怒的挥舞拳头,甚至连明显的嘲笑都没有。

  大家只是避开他,如绵羊绕过柱子,流水滑过礁石般的避开他。

  人们彼此说话,端着咖啡杯,微笑或者摇头。

  但这些情感,又都与他无关。

  唐克斯痛苦的皱起了眉头。

  二十年前的太阳,二十年前的冷冷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第763章 强大的人

  当一个人已经身居高位,当他已经从穿着旧衬衫的落魄年轻人,变为了宴会厅上的众人争相讨好的对象。当提着手提箱等在办公楼外的小伙子变为了戴劳力士,穿定制西装,开捷豹汽车的优渥大叔。

  他是否还会被曾经的目光所刺伤?

  当二十年前的阳光又一次的穿透时间,打在他的脸上,他是否还会从昔日的烈日中感受到烧灼般的痛苦?

  唐克斯忽然意识到。

  人往往不会当时就认清自己。

  当他像是乞丐一样等待在基金会的办公室门前,凑过去乞求施舍,凑过去说“求求您了,先生”的时候。

  唐克斯心中没有那么多的羞耻感。

  当他站在太阳底下,站了一天又一天的时候,唐克斯也没有觉得有多累。

  那时他还年轻,那时他还一无所有,那时他被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破产危机的焦虑填满了内心的每一寸缝隙。

  就像老杨对顾为经说的,年轻人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该哭得哭,该求人得求人,该卖可怜就得卖可怜。在你还一文不值的时候,你的脸面也一无不值。

  当唐克斯面对他的赞助人塞到他鼻子下面的“要是老子报税出问题,你就等着吃官司吧!”的威胁时,他又害怕又迷茫,他完全不在乎大家的奚落与忽视,他只想得到一根用于救命的稻草。

  为此。

  唐克斯愿意毫不犹豫的就拿他能拥有的所有事物去交换。

  人往往是在许多年以后的一个突然的瞬间,才能认清自己的内心——比如在这个二十多年后的晚上,他已经功成名就,他已经成为了国际知名的策展人,等他尝试舔完伊莲娜小姐,又被一圈人尝试舔过,和穿旧衬衫的小伙子在阳台上谈谈心,喝了六杯香槟,吃了两块龙虾,快乐的嘘嘘了一番,然后突然看到了顾为经的画。

  他坐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慢慢的看一幅油画,并不明亮的楼间灯照亮了他的脸。

  昔日难以面对的痛苦与失落,往往便会在这样的一瞬间向他涌来。

  那是无论喝了多少杯香槟,吃了多少块龙虾,被多少人轮流舔过,笑出了多少颗牙齿,都无法真正完全抚平的苦痛。

  来自于过去时光的苦痛。

  它将永存于脑海,永远照在唐克斯的脸上。

  那些人射向唐克斯的无声的奚落和无言的冷笑,就像顾为经射向苗昂温的冷笑——

  它永存于心。

  唐克斯抬起了头,他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盯着头顶闪灭的灯。

  良久。

  他轻轻的叹气。

  唐克斯从台阶上站起身,随手掸掉了身上的灰尘。

  他本来准备默默的把手机关上。

  在挪动屏幕的时候,唐克斯发现在画面的右小角处,有的不光是艺术家的个人签名,还有一行排列整齐小字,是画家所留下的寄语或者别的些什么。

  唐克斯将手机屏幕缩放到合适的位置,眯缝着眼睛看过去——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

  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把这行诗歌一样的文字读出来。

  印象派到底是什么?

  大多数学者会说出那个经典的回答——印象派是溶解阳光与空气的画派,但有些评论家,有些创作者他们所给出的答案会更加浪漫。

  树懒先生的播客节目里,侦探猫说:“我们不刻画神明,我们只记录阳光和空气。我们不遵循教条,因为美的东西将会留下,而伤痛终会逝去。”

  透纳说,他的作品,他的水彩,全是些有关溶解诗意的绘画。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在这幅画的末尾,顾为经则这样写道。

  唐克斯又一遍轻声的颂念。

  歌德《普罗米修斯》,长篇组诗的最后一节,最后一句。

  唐克斯是第一次阅读这行诗歌,他没有认出他的出处,却大概意识到了这行文字所描写的主人公到底是谁。

  普罗米修斯。

  泰坦古神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捆缚在高加索的群山之巅,从破损的胸膛里流淌出浓金色,犹如熔融的黄金一般的鲜血,把高耸入云的雪山染的阳光璀璨的普罗米修斯。

  这个故事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可唐克斯还是感到微微的颤栗。

  被这句话里所传达出的某种东西又一次的给凝固在了原地。

  那是——

  某种高贵而从容的尊严。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那些轻蔑、嘲笑与冷眼仿佛流水般从你身边划过,你感到孤独、迷茫和羞愧。

  未知的命运、社会的法则像秃鹫一般啄食着你的肝脏,让你感受到彻骨的疼痛。

  可你没有咆哮,你没有跪地求饶,你只是平静的坐在水中,平静的端坐山巅,看着人间的受苦,哭泣,行乐与欢喜。

  你对自己说……

  Life is so beautiful。

  唐克斯抽了抽鼻子,他重新看着画,他重新看着端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他重新看着顾为经留在油画的角落里的长诗。

  “也有一位画家,喜欢这么做,不是么?”

  唐克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熟悉。

  绘画,配之以诗歌。

  他曾见到另外一位欧洲画家也喜欢这么做。

  ……

  画作的注角处附上一句诗一样的文字,在国画领域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提画诗是中华诗词的重要分类之一。

  从古时就有“高情逸志,画之不足,题以诗之”的传统。这个风尚在宋代以后变得尤为盛行。

  文徽明、徐谓如今所留下来的那些记录山水田园风光的画里,几乎张张都有附带着的提画诗。

  放心。

  就算他们本人当时没来及提,稍微等个百十来年两百年的,也会出现一个叫爱新觉罗·弘历的人,下朝回来剔着牙随手给它写几句诗上去,再啪叽,扣个十全老人的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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