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又准备好了么?
他这样拥有很多很多能拿来交换的艺术资源的年轻人,他、酒井胜子乃至崔小明这些不到二十岁或者二十多岁,就能参加国际艺术双年展大师展的年轻人,能知道在太阳底下无人问津的站上五十个小时是什么样的经历么?
对十八岁就能踏足这里的年轻艺术家们来说,想在心灵上做出充足的体味,也许远远要比在技法上做出充足的准备,要困难。
要困难的多。
强如十六岁就拿西班牙全国巡回展览金奖的毕加索,强如二十六岁就成为皇家艺术协会正式会员的透纳,他把艺术升华到了哲学的程度,也至少都用了二十多年。
当然。
就像顾为经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和崔小明的那幅《新·三身佛》之间的区别一样。
在混沌的黑暗中迈步向前,踏出全新的艺术道路,和按照前人在山顶留下的登山绳步步攀登,难度肯定是不同的。
就算如此。
唐克斯还是一度觉得,以顾为经的年纪,谈及体悟人生,还是太早,太青涩了一些。
此刻他手中的这幅画,则是顾为经给予他的质疑的响亮的回答。
没准,这幅画的“声音”听在唐克斯的耳中,可能要比顾为经刚刚在阳台上对他说“艺术应该比光荣更光荣,艺术应该比伟大更伟大”或者“我不知道画一幅画有多少个标准流程,但我知道,它们每一个,都完全与艺术相关”这样掷地有声的坚硬发言,更加的嘹亮一些。
——
手机屏幕不大,小小的一方,屏幕上的笔触看上去有一点点速写的痕迹,近似那种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规定的作品,故而加急用笔的感觉——仿佛浓雾在画面只来得及刚刚扩散到一半,阳光也在画面上只来得及刚刚照破一缕浓雾。
整幅作品即将完成,又没有完成。
但不打紧。
这种恰到好处的匆忙也恰到好处的凝固了时间。
它把第一缕穿破窗帘照破背景画室的光线近乎永恒的凝固在了光暗交错的笔触之间,带着一种如丝如缕的独特气质,并调和出了一种极为还原的自然光色。
细密的笔触如雨落在画布上,形成了一个充满艺术性的视觉瞬间。
无论是太阳的初升,黑暗的褪色,还是光明的退去,夜幕的涌来,都是一个瞬间的时刻。
画家巧妙的抓住了它,并将人世间的满场喧嚣赋予其中。
——
极小的瞬间,可以承载极大的主题,极短的时刻,可以决定极漫长的永恒。拍下它,理解它,便拍下了事物的内涵与本质。无论一幅摄影作品画面多么辉煌、技术多么到位,如果它远离了爱,远离了对人类的理解,远离了对人类命运的认知,那么它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现代新闻摄影之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决定性瞬间”
——
色彩交织的画面里,一个男人坐在扶手椅子上,微微抬着下巴,侧着头望着光线传来的方向。
唐克斯在卫生间的门口站定。
屏幕上的画面有一种吸引力。
它仿佛蕴含着一句可以操控人心灵的魔咒,控制着他,逼迫着他,用这个画布上凝固的瞬间,用互为两极又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光与暗,用互为两极又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的无声的喧嚣和轰鸣的寂静,命令着策展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下意识的站住不动,仿佛透过画面看向唐克斯的不是扶手椅上的男人,而是拥有着舞动的青蛇做为头发的美杜莎。
唐克斯伫立在原地。
过了几秒。
他慢慢的伸出手臂,把拿着手机的左臂向前伸去,略微高过颌线,侧过脸,也同样微微昂起下巴,调整到了一个用侧脸正好对着手机屏幕的姿势。
有一位女士走出宴会厅,穿过长廊,来到这边想去洗手间,恰好看到这奇异一幕。
那位组委会嘉宾所带来的女伴顿时被英国大叔的王霸之气给震慑住了。
她认出了策展人米卡·唐克斯……对方这是上厕所方便一下时,也要……顺便自拍打卡留个印记的嘛?
“唐,唐,唐克斯先生,您还好么?”
女人注意到了唐克斯面色过分红润,眉头轻挑,嘴角下意识的微张,露出介于八到十六颗牙齿之间,微微扭曲,说不清是感到快感还是感到苦痛的神情,于是担心的询问道。
唐克斯也不理会。
他可能连来人的男女都没注意到,以为对方唤自己是因为他挡住了去厕所的通道。
唐克斯望着屏幕,画面里扶手椅上的男人面颊隐藏在黑暗与光明的分界中,面色晦暗不定,却又似有深邃的蕴意。
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非常印象派的画法。
画家将人物的清晰面容隐藏在光线和空气之中,只留下一种韵律悬浮于外,用非写实的方式来还原人物的情感。
所以他也让自己保持着上半身和画面中的扶手椅上的男人类似的姿势,凝视着对方,揣度着对方。
“抱歉。”
他随口嘟囔了一句。
然后保持着这个动作,左手的手臂高举,横向移动脚步,就这么用一个奇怪的落枕般的姿势,离开了卫生间。
“哇。”
女人望着唐克斯如同奇行种一般消失在了走廊的深处,自觉从此对英国绅士,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762章 情感调配
唐克斯缓慢的移动着脚步,眼神盯着手机屏幕,任由脚下的那双硬底牛皮皮鞋牵引着他走向僻静的未知地域。
等再停步时。
他已经来到电梯井旁的楼梯间。
唐克斯推开大门。
几年前翻修改造的时候,酒店的持有者为这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式酒店加装了和那些现代化大楼一样的厚重的常闭防火门。
铁灰色的防火门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阻隔火焰快速蔓延,自然在短时间内,阻隔外界的寒暄与打扰,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他随便把手帕铺在一边的阶梯上,就这么席地而坐,摆出和画面里主人公近似的姿势,把右手的手肘搭在身后的阶梯上,判断着这样的动作是否协调。
从防火门外的门缝看过去。
楼梯间里的光线亮亮灭灭。
声控灯一会儿因为鞋底敲打台阶与策展人的咳嗽声亮起,再之后稍显漫长的安静中熄灭,然后又再一次被声音唤醒。
于是。
那盏安装于阶梯间天花板上的橙色的灯,便一次又一次的照破黑暗,熄灭,再次照破黑暗,如被加速后的日升日落,昼夜流逝。
唐克斯簇着眉头的脸,也被“太阳”不断的照亮,显得光影不定。
通过电子屏幕来赏析艺术品,肯定不如真正站在画框面前,感触来的清晰直接。
但判断艺术家创作这幅画时的大体思路和灵感来源,倒也不难。
通常来说——是这样的。
在这幅画上,唐克斯却额外花了很大的精力。
被微明的雾气与昏暗的光线遮住的眉眼观感兼具厚重与轻薄……这种矛盾的感觉被恰到好处的刻画了出来,被同时叠加在一了一起。
画面表面的颜料和笔触是厚重的,像是中世纪收尸人在死去的人眼脸和身体上所涂抹着的封蜡和玫瑰水。刻画身体的笔触和刻画四周的光与雾的深邃笔触彼此延长,完全融合为了一体。
可他能通过这样流动的雾气感受到,颜料色彩以下,年轻人的五官和眉眼应该是纤细,又有一点点冷峻的。
颜料之下,应该有着的只是一层薄薄的亚麻画布。
唐克斯的想象中,雾气之下,却有着年轻人的五官。
下一秒要不然黑暗卷走了那道从窗帘里映照的光柱,要不然那道光柱溶化了四周的黑暗。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下一秒这样沉重的静态就会被某种动态所打破,如闪电划破厚重的云海。
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的独特氛围感。
顾为经没有在作品上画出照片一样的凝固的五官,他画出了一个人的所有五官变化,他没有只画出某一个凝固的时间节点,而是将这个日出亦或者日落的所有的连续时间节点都凝固在了这一个独特的时间之中。
唐克斯眼角抽动。
技法足够优秀的印象派画家,他们能够把不同的风景,不同的色彩,光、暗、阴影,雨露、泥土以及雾气全部的在笔下混合为一体。透纳有一幅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关于沾满露水的帕拉蒂安府邸的,那幅画最优秀的点,就在于他巧妙的传达出了“沾满露水”般的感觉。
他将庄园弯曲的草叶间,在清晨滴落的露水,巧秒的滴入每一个欣赏到这幅作品的观众心中。
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透纳是运用光线的大师。
唐克斯看到酒井胜子投稿的第二张作品,那幅《森林公主》的时候,他就发觉酒井大师的女儿已经踏足了这样的绘画境界。
她的色彩像是在亚麻画布的纤维上漂浮,精美的色彩洪流冲入每一个在展台间驻足的人们心中,油画颜料屈服于年轻的女画家的笔端,在她的行笔调合之下,变成了云雾与水波那般柔顺的色彩介质。
站在那幅作品之前。
唐克斯甚至可以轻松的用“鼻子”嗅到森林的清新气味,那远方枝头所坐的那位女孩子身上薄雾般的干爽的暗香。
因此。
纵然没有酒井一成的干系,他大概也愿意动用策展人的权力,为那幅画多安排一个展台。
在印象派的一道上,酒井小姐的笔触表达依然足够优秀。
不是二十岁上下画家的优秀,而是无干年纪的优秀。
优秀之上,又还有比优秀更优秀的杰出。
那些杰出的,触及到大师之境的画家们,他们调配颜料的“魔法”更上一层楼,能在他们笔下被溶为一团,被柔顺的编织为丝锦的不光是自然的光色,还有人间的诗意。
透纳早间创作时,痴迷于表达露水,表达水珠从草叶间滴落,蒸汽从沸腾的水面间漂散,士兵从奔腾的战马上摔下这片刻的光影变化,他在运用色彩上的天赋是同代艺术家里无人能及的,不过,很快他就不再仅仅满足于用色彩表达色彩,而开始尝试于用色彩表达色彩之外的东西。
优秀的画家能够用画笔把眼前的光色表现的淋漓尽致。
比如酒井胜子。
杰出的画家能够用画笔把眼后的光色,把存在在每个人脑海里的东西,表现的淋漓尽致。
比如唐克斯手里的这幅《人间喧嚣》。
顾为经的画面整体基调很暗,从而烘托出了照在人脸之上的那一束阳光的明亮,这个手法他绘画间参考了卡洛尔女士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那就是一幅暗色调的印象派。
印象派本是用来表达阳光与空气的画派。
卡洛尔的笔下却充满了阴云和大雨,
就算如此,在描绘那座老教堂的时候,她还采取了一定程度的额外逆光处理,使得教堂的整体基调全部被朦朦胧胧的雾气所隐藏。
又恰是如此,那唯一一盏窗之中,那唯一一盏点燃的蜡烛,才显得如此的明亮。
激烈的抗争总是被艺术家们隐藏在他人无法理解的哀伤与他人无法捕捉的庄严肃穆之中。
唐克斯眨了眨眼睛。
他注意到了画面远景里,被在雾气中弥漫的光线所照亮的画面里,还有一个又一个画框存在。
豪哥、大火或者陈生林,西河会馆的主人悬挂在画室里的一幅幅个人油画,浓缩在顾为经作品的背景上,又被缩小到手机屏幕尺寸,差不多便是不到一个苦杏仁儿大小的小小一片。
唐克斯一开始没有留意到它们,只当是构图时,为了避免画面远方过于的单调深邃而被画家随手画下的点缀。
端详了这么久。
他察觉到了不同,于是放大手机屏幕,在绵絮一般丝丝缕缕的笔触之中,唐克斯看到了远景墙上一幅又一幅排列的油画。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