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交融,诗画一体。
诗与画,画与诗,本来就是宋代以来文人画传统的一环。
做诗的好坏水平另谈,但有宋以来画宗的艺术名家们,有一个算一个,鲜有不同时是一位诗人的,鲜有一生不写过一两诗的。
书、诗、画——这是文人士大夫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种托物言志的载体,并在一张张古老的卷轴上浓缩为一体。
但这个传统,在西方的艺术体系里,却非常少。
这当然不是西方画家天生缺少艺术追求,低人一等。就像国画里对肌肉的刻画、对比例的关系的研究可能不如西式油画精细,也不是东方的画家天生缺少艺术追求,低人一等一样。
它取决于画家是怎样“活”下去的。
传统意义上,西方的油画或者水彩,在发展初期,都全然以记录现实,还原现实为第一要务。
甚至可以说,在十九世纪以前。
东方的画家他们的主要职责和现在的艺术家没什么太大区别,追求抒发某种“神意气质”,目标是画以咏志。
西方的画家他们的主要身份则是历史的记录者,绘画的职责是“记录景象”,目标是用画笔纤毫毕现的反映真实的光影。
这种身份地位、工作职能差别的不同,就造成了东西方绘画路线侧重的不同。
西方更早就发展出了精细的光学、色彩理论和科学的透视体系,对人体肌肉刻画的更加写实,但他们对于写意的探索,则要比同时期的东方画派发展的慢很多。
在当时的特定历史背景之下,早期油画家的社会地位也相对要低很多。
因此早期学院派认为,艺术最重要的职责就在于记录的明确清晰。
绘画最重要的目的是服务好雇主。
纵然你是伦勃朗或者达芬奇,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给富商老爷贵族老爷画画。
让你画伯爵老爷的肖像,你就要画伯爵老爷的大眼睛,小胡子,高跟鞋,长丝袜和裤裆里塞着的垫的高高鼓起以彰显男子气概的丝绒球(当时贵族们以攀比这种“优雅的凸起”大小为时尚),画的小了容易被打,画别的内容就都属于不务正业。
让你画最后的晚餐,你就应该画十三个男人坐在长条桌上一起吃饭。
让你画战争场面,你就要画人是怎么跑的,马是怎么跳的,长矛是怎么扔出去,所有的东西就只关乎于被画笔画在上面的场景。
留给艺术家发挥“余蕴”的空间相对较低,更没有抽象的“诗情”发挥的空间。
但到了十九世纪以后。
随着西方的艺术风格也开始在绘画的“神意”上做出探索,不再满足于画出“眼之所见”的事物,想要开始画出“心之所想”的事物。
几乎是立刻的。
画家和诗人双修的艺术家便出现了。
也开始有画家尝试着为自己的作品提上对应的诗歌。
最有名,最具有代表性的——依旧还是透纳。
策展人唐克斯在泰勒美术馆里所见到的透纳所精心绘制的画作的角落空白处,经常有画家信手在那里留下的文字,类似“假若他日道左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或者“荣耀之光如凤凰浴火重生,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晴空无云,繁星灿烂”。
多是些拜论写的长诗。
威廉·透纳人生中前三十年的作品多是些充满诗意的英伦庄园或者些充满诗意的自然风光。
从上议院伯爵家里的宅邸、到巴米尔天空上的彩虹,再到苏格兰大牧场主家里成群结队的牛羊。
而他人生的后四十年。
透纳似乎不再满足于用朦胧的作品表达风景的诗意,他想开始用朦胧的风景表达作品的诗意。
想要用画笔表达“伯爵宅邸的露水”要求的是对线条和色彩的精确描摹,可要表达“沉默的眼泪”或者“荣耀之光犹如凤凰浴火重生”又应该要怎么样去画?
在这条道路上,威廉·透纳摸索了半生。
看到手中的这幅顾为经的《人间喧嚣》,唐克斯隐约间,仿佛看到了两百年以前,英国的水彩宗师是怎么在属于他个人的画廊里,一边在画架面前用水彩笔描绘忽明忽暗的星光,一边用一只鸭嘴笔,在吸水纸的角落处,龙飞凤舞的写下拜伦充满英雄气质的诗歌。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
唐克斯最后一次的颂念着顾为经在油画留白之上的提诗。
他最后一次认真的盯着画面之中,抚手椅上端坐的年轻人的朦胧的脸,望着油画远端那一张张凝视过来的脸。
他把手机收到口袋里,推开防火门,大步的走出楼梯间。
当唐克斯又一次回到莱佛士酒店的宴会厅,看着宴会厅里众人谈话、聊天、皱眉或者微笑的样子,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一张张从他身边滑走的脸。
如果再给唐克斯一次选择的机会,让他能够穿越二十年的光阴,让今日的策展人重新站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海边的那座办公大楼边,面对对方“年轻人,每个人都很优秀,每个人都很努力,我凭什么要把津贴发给你”的诘问的时候。
看了这张作品。
唐克斯便能一咬牙,一狠心,张开嘴说出——
好吧。
他大概还是会说出大叔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可以改的。
“我大概……确实是不如他的?”
唐克斯有些失落的想。
他至今依旧非常感念那个愿意管他“要些什么”的吉米大叔,唐克斯其实也清楚,世界只有很少的人,很少真正强大的人,能够带有想要改变世界的英雄主义气质的。
绝大多数人敌不过规则的力量。
无论好的坏的,终究还是要和光同尘的。
可唐克斯哪怕仅仅只是幻想一些,那天他把能手提箱打开,把自己的策展计划抵过去,盯着对方眼睛“因为我会用我的艺术征服你,我们所谈论的事情都只于艺术相关。”
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出“因为我会带来一个足够优秀的展览”。
他也会觉得,那大概……一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第764章 软饭硬吃
邦妮·兰普切脚步匆匆的走入宴会厅。
她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装搭配有格子条纹的筒裙。女人的装束就像是她的五官,在宴会厅枝形的水晶吊灯下本应显得丝毫不引人瞩目。
还是有些人因为她的特殊身份,以及她抓着手机,看上去明显过于神色匆匆的样子,而留意到了对方。
能让唐克斯的策展助理此刻流露出这样姿态的,应该不会是宴会搞错了气泡酒的品种或者滨海艺术中心里某个展厅的一个灯泡坏了这样的小事。
“有参展的嘉宾出什么问题了么?亦或者有半个展厅的一百个灯泡同时灭掉了?”
望着兰普切女士在宴会厅里东张西望的身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嘉宾,在心中偷偷摸摸的猜测着。
……
“唐克斯先生,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很长时间了,刚刚还给您发了信息。”
邦妮在宴会厅边转悠了一大圈,最后在冷餐台的角落处成功抓到了对着盘子里沙拉发呆的策展人。
“哦。”
唐克斯撅撅嘴。
他用手里的叉子“唰”的一下,把身前的一粒圣女果开膛破肚,一副在脸上写着“大爷有心事,别来烦我的样子”。
旁边的邦妮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以她多年工作经验,唐克斯在谈话的时候,露出32颗到14颗牙齿往往意味着他想要舔别人,笑出22颗到6颗牙齿,意味着他在想被别人舔。
14颗牙22颗牙齿之间的八颗,则处于“含蓄的舔别人”和“被别人舔的爽”的中间地带。
而如果脸上没有笑容,嘴角抿的紧紧的,那没有什么分外要紧的事情,最好暂时不要去打扰他。
误差概率极低。
邦妮特地偷偷搜了一番。
谷歌上刊载的医学统计的说法,人在发笑时会露出多少颗牙齿,和牙列的曲线、牙弓的宽度、笑容的幅度等多方面因素相关,据说统计样本显示,世界上只有6.7%的人能准确的露出笑出六颗牙齿的笑容。
以唐克斯对笑容控制之精准,露出牙齿数量和情绪关联之精确。策展助理一直偷偷觉得,科学家可以偷偷把策展人套麻袋捉去,研究研究,写出篇SCI医学论文出来。
现在一见面。
邦妮就察觉到这位英国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很奇怪。
他面对被叉子戳穿的水果,宛如面对着某种难以解决的世界难题。
就这么短短的十来秒钟时间。
唐克斯先是脸上露出迷之微笑,笑容幅度逐渐加大,从6颗牙齿迅速到达了14颗牙齿的大关,然后又在快要变成咧口大笑前僵住,再极具收敛。脸皮板的紧紧的,连一丝笑容都没有,眉头紧皱,然后又再一次忽然疏解,慢慢的一点点露出笑容……
邦妮觉得她的“笑容样本库”快要不够用了!
按照过往经验推理,这种介于笑与不笑,舔人与被舔之间反反复复来回震荡,嘴唇不断抽搐的奇怪神情,思来想去,莫非是——
帕金森犯了?
……
唐克斯很烦,真的,超级烦。
顾为经交出了一幅远远比他预想的标准更好的作品,并没有纾解唐克斯心中的烦躁,反而让他变得更烦了。
无论是完全向所谓“利益”看齐,把顾为经的作品丢出展览。还是完全向“艺术”看齐,给顾为经一个最核心的展台,都需要刚强果决的性格。
恰恰好。
擅于泡红茶的策展人米卡·唐克斯,他并非一个多么刚强果决的人。
换句说。
就像他对自己的判断——
哪怕时间倒流,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提着手提箱凑上去说“求求您了,先生”的。
这世界上有些人简直酷极了。
他们是光是电是神话,言谈举止简直一路火花带闪电,比如那位伊莲娜小姐,又比如顾为经。
可唐克斯,他一直都不是一个多么酷的人。
他就是那种被平凡的离婚官司、平凡的秃头危机,平凡的想要成功的野望所困扰的,有着一点平凡意义上的成功,也有着一点平凡意义上的中年危机的平凡的普通人。
唐克斯没有那么“坏”。
就算他听到了一些风声,收到了一些暗示,疑惑伊莲娜小姐是不是已然对顾为经失去了兴趣,就算顾为经没有能拿出什么用来打动他的“额外”筹码,他望着扶着阳台栏杆面向大海的年轻人,最终唐克斯还是犹犹豫豫的想要偷偷摸摸从手指缝里露出个边缘展台塞给他。
就像多年前,那位基金会办公室的管理大叔从指头缝里露出了一本“苏格兰绵羊毛纺织品产品目录”塞给了他一样。
唐克斯也没有那么“好”。
尽管顾为经交出了一幅近乎于完美的答卷,尽管那幅画让他重新的审视过青年时的自己。
把幅画偷偷摸摸的提到主展区,甚至是那些最受人关注的“黄金”展位?对此唐克斯还是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
那么做——其实已经算不上偷偷摸摸的了。
核心展位和偷偷摸摸是内在含义完全相反的两个词汇。
哪有摆在最显眼的台面上,被大功率聚光灯映照的雪亮的偷偷摸摸呢?
出现在电视机屏幕法治节目镜头里的小贼,一定是失败的小贼。而出现在展览最核心展位上的作品,也一定不可能是策展人一不留神,就随手放上去的。
这意味着他被顾为经“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