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攥拳道:“真不赖啊!”
“他们不赖,你高兴什么?”一个中年人不满地说道。
“这群人是要去河东的。”
“那怎么了?”
“河东如今是环庆军在镇守,那也是咱们西军的弟兄。”
中年人不说话了,环庆军不单是他们的老弟兄,也是陕西的子弟。
天杀的宋廷,将他们留在了河东,要去对抗女真鞑子南下的大军。
“其实,陈绍也是俺们西军出身的。”
人群中,这个声音顿时把其他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
“你们还不知道?他是鄜延路兵,因为独自登上西夏的寨墙,割了毡旗回来,才提拔的粮运使。”
人们纷纷望向行伍中那个身影,觉得不可思议,原来陈节帅这么能打啊!
一时间,关于陈绍文武双全,独闯敌营的传闻开始传播起来。
而且越来越玄乎。
陈绍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在驰援河东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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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州治所,寨墙上。
天气晴朗,视线清晰。
从应州城塞向下望去,女真军马的营寨一览无遗,看得清清楚楚。
应州城塞各处堡寨,主城城墙,龙首寨寨墙上,已然站满了军将士卒,人人披甲持兵,神色紧张的看着女真军马营寨所在。
虽然早就知道女真鞑子会来,以前也被他们欺辱过,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气吞声,只要鞑子来打草谷,就派人去给鞑子送东西。
鞑子们在收取财货时候杀了不少自己人,这些人也不敢反抗。此地的豪强大多如此。
应州的兵守在各自的战位之上,其中孟暖抓着兵刃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寒风吹过,纵然脸上涂抹了油脂,仍如刀割一般生疼。
却没人有闲心去跺脚搓脸御寒,在战位上都一动不动,偶有动静,也是守军门紧张的咽下一口唾沫。
孟暖在墙头,给众人打气:“弟兄们,女真鞑子虽然凶残,但是这城寨不是虚的。只要我们守住,定难大军很快就会赶到!”
“守住!守住就有大功!我亲自去节帅帐下,给诸位请功!”
“鞑子的凶残你们也知道,让他们打进来,我们就完了!”
城墙上生起了十几处火头,大锅吊在上面,金汁已然烧得沸腾,咕嘟嘟的发出难闻的味道。
所谓金汁,就是把屎尿粪便收集起来,煮的咕嘟冒泡。有的还会加入毒草/毒物:
加入乌头、砒霜等剧毒植物粉末或矿物,增加毒性。
加入松脂:提升沸点、粘附性和燃烧性。
这玩意浇在身上,造成大面积深度烫伤,皮肤溃烂,剧痛难忍。
女真鞑子甲厚、皮厚,轻易砍不死,用这个来对付他们,再合适不过。
城墙下还有军将在大声的呼喝下令,催促民夫辅兵将更多的滚木礌石箭簇弩矢搬运上来。
孟暖喊完之后,别人不知道,先把自己鼓舞到了,开始更加卖力地在城寨上走动。
一众射手,从袋子里面取出涂着油脂保存的弓弦弩弦,小心的擦干油脂,挂在弓臂弩臂上,默不作声的调校着弦力。
除了这些响动之外,城墙上密布的军将士卒,一句话也不说,人人都绷紧了精神。
应州其实很小,主城塞上并无高大箭楼,只有几处可充做烽燧的敌楼。
从没打之前,陈绍他们就知道应州会首当其冲,它的作用和地位,是无穷大的。
银术可突袭失败之后,就只能强攻,天色还未曾全明就看见女真军寨突然大量举火,人声骚动。
接着又是更多的哨骑涌出。在应州防御体系弓弩射程之外张开了更为强大的骑兵警戒幕,防止城中军马突出骚扰。
营寨当中女真语的粗野呼号传令响成一团,几千女真军连同更多抓来的生口全都动作起来,火光通明,映得天际通红。
孟暖心情忐忑激动,他知道援兵肯定是有的,而且也足够强劲,但何时能到达,就说不准了。
守住的时间越久,功劳就越大。
这对自己来说,甚至是对整个家族,都是最重要的一战。
第164章 压不住的定难军
过了无定河之后,陈绍的大军行动速度就缓了下来,因为每过一处城池,都要被反复确认是去哪里、有没有朝廷的旨意。
灵武军本就不是去打仗的,所以陈绍也不着急,自己的兵马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暖泉峰出发。
在云内诸州,跟女真人小规模厮杀。起兵以来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女真甲士,第一次与人僵持住了。
陈绍和他的定难军,也一夜之间,名震天下。
米脂城中,张深邀请陈绍入城。
张深是权发遣鄜延路经略安抚司公事,也就是代理鄜延路经略安抚使。
为何是代理?
因为当初宋夏打的正利害的时候,前任贾炎弃城逃跑被革职,张深临危受命接管,统筹绥德、延安、保安军等地防务,协调边境蕃汉军队。
陈绍带着亲卫就进城去了,此间兵马,大多是麟府路兵马钤辖,兼知府州折可求的手下。
就算是张深下令,他们也不会对自己动手。
折可求和自己早就结盟,约定好一起抵抗女真,要不是自己的话,他们府谷其实是顶在最前线的。
张深亲自在门口迎接,两人一起来到城中,陈绍亲卫不离身,随着张深去往一个酒宴。
宴会又不少人参加,大多是西军将领,还有一些陕西道的文官。
陈绍出兵,对他们来说亦喜亦忧,喜得是自己不用去了,忧的同样是这一点。
不去,就意味着不用和女真人交战,那些鞑子十分难缠,若是真碰上了,未见得能赢。
但是不去,也意味着朝廷认清了西军衰弱的现实,将来那每年百万计的粮秣军饷就有可能烟消云散。
待到杯盘狼藉,宴会要结束了,张深邀请陈绍去雅间饮茶。
陈绍点头,带着大虎来到一处雅间,周围卷着竹帘。
陈绍有些好笑,大宋的这些文士,十分看重这种表面功夫。
每次聚会,地点都布置的十分有美感,完全可以入画。
落座之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在旁边的泥炉前煮茶。
赵河走过去,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
然后坐下开始代替他煮茶,赵山则是从自己行囊中,取出了一套茶具。
张深早就知道他的做派,也不以为意。
等茶水煮好,他亲自给陈绍倒了杯茶,“节帅,耿晞道是我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
陈绍笑道:“那咱们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张深苦笑一声,自己恐怕在他们眼中,算不得半个自己人。
“节帅忧国忧民,在女真鞑子下战书之后,毫无耽搁,即可出兵,令人钦佩。”
陈绍抿了一口茶水,突然有些怀念李师师来,他捏着茶杯,淡淡地说道:“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定难军上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压着他们,他们没得打,就该打我了。”
“节帅真是诙谐...”张深心中叹了口气,他自己十分清楚,陈绍不是诙谐,而是很实诚。
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可能也是觉得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们,一吐为快怎么了?
陈绍呵呵一笑,其实他这话半真半假,定难军势力膨胀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无条件对自己百分百忠诚。
如此实力,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地位、财富和权力,那么就会慢慢滋生不满。
人心中的怨念堆积,久而久之,必生变故。或许忠于陈绍的人,能把闹事的压住,那也会元气大伤。
这也是为什么,陈绍出兵之后,就改变了策略,开始攻城夺地,并且牢牢占据。
占领之后,就会有地盘,有土地,有官位....
有大把东西,用来赏赐已经给自己立了太多功劳的将士。
在定难军,陈绍拥有绝对的权力,但是他也得安抚手下这些骄兵悍将。
并不是所有事,都会完全按照他的意志来发展的,陈绍需要周全,需要隐忍,也需要妥协。
别说他只是崛起三年的定难军利益集团的领袖,就是后世那个已经经历了三代的太阳家族,有时候也得暂时的妥协。
陈绍把实话说出来的目的,就是堵住张深的嘴。
你也别巴巴地想要拿大义来压我了,让我提兵去河北拼命,先不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
就算是我飞过去,辎重呢?粮饷呢?
大宋能保证给足不?
他们会不会趁机用女真人来削弱我。
到了河北,与自己的地盘分隔,我陈大帅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都是问题。
毕竟大宋坑起自己人来,那可真是不含糊。
张深还没开口,就知道自己准备了一夜,满肚子的话都不用继续说了。
这节帅看着年轻,其实已经十分老道,还没开始就堵住了自己的嘴。
接下来怎么聊?
让他为了大义,跟自己手下决裂么。
耿南仲被赶出西平府时候,可是挨了一顿打,自己可不想去讨这个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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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州城下,号角声又接连呜呜响动。
这次却是更多的女真军马开了出来,这次出现的女真军马不同前面轻骑,人人都披重甲,马裹毛毡。
挎硬弓持长兵,一队队涌出,马覆马铠的具装甲骑,寒光闪闪的一大片,好似洪流。
应州治所的人,时常和女真兵马打交道,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女真重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