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瞧着那白底黑字旗号,就在寒风中猎猎舞动。
再看这些人马,数目不多,也就是百十人的样子。
难道在自己的地盘,还能被这些人给害了,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实在不行将来南下去投奔定难军也好。
李茂挥了挥手,示意放下吊桥。
此时李孝忠身边,一个中年人,突然对着他说了几句话。
李孝忠低头问了一句,这中年人又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孝忠顿时心中有数。
应州治所,确切来说,是一个军镇模样。
唐时在此地所置的金城县,早已平毁。
五代十国时,后唐重置应州,因为要应对北方崛起的契丹巨大军事压力,一开始就是军寨的规模。
辽人割燕云十六州之后,在发展城市建设上对于塞外胡族而言,压力山大,相当不给力。
所以百年时间过去,应州差不多还是原来模样,反而是因为彰节度使的设立,强化了用以军事规制的城市建设。
应州治所依山而建,从高处俯瞰就是一个小而坚的堡寨。
周长不过两里,比起大宋腹心之地的县城都不如。但是寨墙既高且厚,水源也有保障,就是一个最完整的要塞,是进攻者的噩梦。
在其所依之龙首山一处险峻山岭,上面更设有一个更小的坚寨。如此直上直下,只有一路可通的山势,滚石头也就轻松守住了,可为应州的坚强依托。
而且在山上,战场一览无遗。攻城军马动向,随时可以传递堡寨当中。两厢配合,这防御态势在这冷兵器时代简直是天衣无缝。
要是粮食管够,这地方根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摧,多少人来也得想办法绕道而行。
作为军事堡寨,越大反而越难守。
小而坚且地势大占便宜的堡寨,才是让每个率领大军攻城的统帅头皮发麻。
要是守军有决心的话,不丢下多少条人命,或者做长远到跨年的围困,是难以攻拔的。
唐时吐蕃石堡城,既小且坚。数万强悍唐军尸首,几乎填满了石堡城才将其拿下就是明证。
李孝忠进去之后,在城墙上向外望去,原来依托城塞类似城下町的附廓市镇,早因为这几年兵火成了一片白地。
白雪覆盖之下更显得荒袤一片,城外壕沟虽然几年未曾修缮加深,但是底子仍在,几场大雪之后,仍有一人多深。
阔足有两三丈,不是轻易就能翻越的,守备体系,仍然基本完好无缺。
这地方要是在自己手里,漫说是女真鞑子,就是天兵天将,自己也有信心守它个十来年。
进到城中,李茂亲自下来迎接,他瞧着李孝忠这人就觉得他气度不凡。
而且这伙人,人人具甲完全,手中兵刃闪着比天气还冷的寒光。翻皮的军袄,看着就他妈暖和,难怪人人都说定难军豪富,还真是如此。
那一身甲胄,是真馋人,而且他们还要去大同府,和女真鞑子做买卖。
这说明他们手里,竟然还有钱...
都说定难军买了百万人,还没有耗干他们的财库么。
其实定难军此时已经开始赊账了,要慢慢还,每年只还利息。
这次翟奉达去云内州,就是给完颜拔离速送利息的。
至于本金还不还,什么时候还,那就要看啥时候开打了。
要问女真内部现在谁最反对南下侵宋,完颜拔离速绝对算得上一个...
来到李茂在应州的宅子里,李孝忠让人拿出些干肉、细盐和粮食来。
他手下这些亲兵,借李茂的炉子,熟稔地拿出铁锅,煮了粟米饭,又把米饼掰碎了煮软。
几个酒囊一开启,顿时满屋子酒香。
孟暖看着他们的动作,咽了口唾沫,他手下更是直勾勾地看着。
大辽西京府物资短缺,已经到了一定的地步,漫说是这等酒肉了就连普通的粮食都不够吃的。
李孝忠和李茂坐在一块,将身边的一个酒囊递给他,笑道:“来,多谢老弟你的款待,吃酒!”
李茂有些脸红,这是谁款待谁啊?
“敢问老弟姓名?”
李茂哈哈笑道:“我?李茂!”
李孝忠拿着酒囊,笑着看向他,虽然不说话,但是看的李茂有些不自在。
“听说这应州,因为地理险要,当初辽帝特意下旨,招募汉兵驻守,成军曰:奉圣州武定军、蔚州忠顺军、应州彰国军、朔州顺义军。”
“而四军兵马都统,统管四州汉军戍防、粮械调配,位阶次于节度使,下辖四个兵马督监”
李茂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李孝忠。
应州兵马督监,姓孟名初,是他亲爹。
而李茂也不是他的名字,他真名叫做孟暖,因为女真人逮住大辽官员就杀,更是极尽羞辱之能事。
凡是在大辽为官、而且没有投降的,女眷全部充为营妓,男丁全部斩杀。
所以他才给自己编了个身份,取了个假名,但是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怪就怪陈绍买的辽人太多了,总有知道应州事的,被李孝忠寻了出来,作为这次去大同的向导。
既然被揭穿了,孟暖也就不再装了,他冷冷地问道:“你待作甚?”
李孝忠说道:“孟兄,你是汉人出身,如今是应州霸主。但是女真人的作为,我们都看在眼里,好男儿岂能吃这个腌臜气。我定难军节帅,耗费亿万救活多少汉儿,你也知道。”
孟暖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笑道:“他能打过来么?”
“能!”李孝忠突然瞪大了眼睛,神色坚定。
孟暖看着李孝忠,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信任此人。
有的人,一眼看过去,就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信服。
但是孟暖也是一方枭雄,他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选择彻底倒向陈绍。
不过他愿意留一个善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有可能用的上。
因为女真鞑子,实在太不像人了,没有人愿意追随他们。
不管你是不是已经投降,只要他们看中了你的东西,上来就动手,动手就杀人,杀完人什么事都没有。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跟着他们每日里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刀就砍过来了。
而应州这地方,你不投女真,你投谁呢?
难道为大辽效忠么?
大宋的影子都见不到。
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定难军愿意接收自己,自然是极好的,但是他们所说的会打到应州来,孟暖是不信的。
女真人不去打你们就不错了,如今这天下,有谁愿意主动进攻女真鞑子呢。
反正他定难军的手,也伸不过来,管不到自己,现在认个大哥有什么不行的。
孟暖一拍大腿,豪迈地说道:
“既然大哥如此说,俺们还有什么说得?只有尽心竭力。拼力为节帅将此间经营得如铁桶一般。”
“女真鞑子虽然厉害,毕竟人少。俺们这些忠义之士为节帅聚拢麾下,和女真鞑子胜负正未可知!只要节帅真的来了,一声号令,俺愿为先锋,杀奔西京大同府而去。”
“将完颜希尹的脑袋,挂在大同府城头之上!帮节帅据有西京道,打进南京府,将女真鞑子隔断开来,逐个击破!”
“俺们还要追随节帅,杀到上京府去,杀到黄龙府去。将那帮姓完颜的,一个个从老窝里面掏出来!”
孟暖双手扶着膝盖,坐得再端正不过,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脸都涨红了。
你也不知道他是口花花,过过嘴瘾,还是这些日子憋屈得太狠了,把心里想了无数遍的事,大声嚷出来。
看他一副忠勤勇猛的模样,他的手下们听到这番话,人人脸色有异。
你搁这吹天日地的,糊弄鬼呢?
李孝忠却哈哈一笑,说道:“兄弟,记住你这番话就好,什么时候应州也别丢,我们真的会来的。”
“我第一眼瞧见大哥你,就觉得惺惺相惜,孟暖斗胆,想跟李大哥结为兄弟,不知道肯否赐脸。”
李孝忠笑道:“这有何不可。”
两人当即摆了香堂,义结金兰,彼此以兄弟相称。
李孝忠在应州治所,待了七八天,每日里和孟暖饮酒,然后就在应州乱逛。
孟暖看出他的用意,也懒得制止,这地方真就是叫你瞧上一万遍,该打不下来还是打不下来。
而且你定难军要是真有本事打到应州,我为什么不降?
在定难军手下,总比在女真鞑子手下好吧。
孟暖知道自家的实力,所以他是个有野心的,但是野心不大。
等到李孝忠率队离开的时候,孟暖亲自送了出来。
走出很远之后,他骑在马上,手中拿着木炭笔和一张牛皮纸,绘制着此地的地形图。
寒风呼啸,他的手指关节已经发青,但是却没有颤抖,下笔十分稳当。
每一笔下去,胸中都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行走在那些或曲折或平坦的道路上。
这天下局势,未必有一些人想象中那么好,但也没有一些人想象中那么坏。
节帅的大名,已经传到了应州,如今定难军是个什么模样,李孝忠自己最清楚!
孟暖啊孟暖。
这应州,我们怎么就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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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旧日齐王府,如今的节帅豪宅内风景绮丽,太阳暖洋洋的一片祥和。
在这样暖烘烘的午后,陈绍忽然收到了一份礼物,是西军的老种送来的。
陈绍便叫人打开包裹,骤然眼睛一晃,原来是把明晃晃的横刀,连刀鞘都没有,一展露便反射着太阳的明光。
陈绍看着这把刀,眉心微微皱起,不太懂老种的意思。
此时外面数人求见,听说是魏礼等人,陈绍便即刻宣之入内。
进来的人有五个,魏礼和他的两个书记官、一品广源堂的王寅,还有从汴梁赶回来的崔林。
崔林因为在汴梁立了不少功劳,此时已经封了官职,但是他依然以家奴自居。
甚至回到西平府之后,仍旧留在府上做管家一样的事。
三人都是陈绍绝对的心腹,一看案上刚打开的包裹,魏礼不禁问道:“节帅,这是谁送来的?”
“老种经略相公。”
魏礼笑道:“西军从前线自行撤退,已经犯了忌,此时估计心里不太好受。”
陈绍叫大虎把刀收起来,说道:“他好不好受我不知道,反正汴梁那几位,好受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