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训被呛了这么一句,倒也并不生气,对于王朴的脾性,他自然心知肚明。
而对方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皇帝临走时赋予了几人一定的处置权,不是太过重要的事无须让皇帝操心,只管做出安排跟皇帝上报一声就行。
他顺势问道:“王公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王朴道:“折从阮的上表肯定要送往淮南,但关于该怎么安排他举荐的人,我等也应给出意见让陛下参阅。或擢入禁军中效命,或调任边镇历练,行与不行再由陛下定夺。”
李奕在一旁静静听着,本来不准备多嘴。
毕竟向训和王朴才是正副留守,他名义上只是暂代殿前司的军务,顺带协助巡查京城内外防务和不法之事,以及给东京城的扩建工程帮忙。
这等人事安排还轮不到他插手。
然而这时王朴的视线却投向了李奕,突然开口道:“李都使对禁军的情况比我和向留守要熟知的多,又兼管着各地充任禁军人员的安排和训练。若是不把那李处耘调任边镇,而是直接擢入禁军当值,不知是否妥当?”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令李奕神色微动,他没想到问题最终抛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李处耘倒是个值得拉拢的人物。
他思忖片刻,斟酌道:“依下官看来,禁军中正缺这等熟悉西北军务的将领,王公的提议并无不妥。”
王朴又道:“那以李都使之见,该授其何等职司为宜?”
“殿前左右都押衙倒是有空缺……”顿了一下,李奕解释道:“左右都押衙与诸营指挥使相当,掌管值守宫室殿阁的差事。那李处耘乃是镇衙将佐,授予太高的军职难以服众,但若低了又显得不近人情……下官以为擢其为都押衙正合适。”
王朴闻言,捋须颔首:“李都使此议甚妥。既不违制,又可历练其才干。”
向训当即也表示赞同,事情自然就这么敲定。
王朴立马取过笔墨,在奏章上添了几行字迹。紧接着,他把奏章递给向训查看,继而又传阅到李奕手中。
至于远在虎牢关的韩通,一时半会儿肯定赶不回来,只能派人去通知他一声。
等确认无误之后,王朴唤来衙署官吏,吩咐道:“这份奏报今夜以六百里加急送往淮南行在。”
窗外更鼓声悠悠传来,暮色已悄然笼罩皇城。
王朴整了整衣冠,起身拱手道:“府衙尚有积压案牍待某处置,恕某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急促的脚步声在官房内回荡,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微风,将案头烛火吹得摇曳不定。
待得脚步声渐远,李奕才收回目光,对向训笑道:“王公行事还真是雷厉风行。”
向训摇头苦笑,压低声音道:“王公勤于职守,实乃股肱之臣。只是这性子……不瞒贤弟,为兄时常觉得,他才是正留守,我倒像个副职。”
想来是王朴不在场,让向训心里轻松不少,加之他和李奕关系亲近,眼下没有外人在场,他倒是开起了玩笑。
“王公虽性烈,但处事公允。”李奕顺着话头道,“不过如向兄这般虚怀若谷,才是真正的宰辅气度。”
向训闻言大笑,指着李奕道:“贤弟这般奉承话,莫不是惦记着后日休沐,向为兄多讨几天方便?”
二人相视一笑,官房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第169章 皇后病重
东京的奏章快马送抵淮南时,皇帝的御驾才刚驻跸正阳。
得知了折从阮染病的消息,柴荣大手一挥下达旨意,准许折从阮暂待洛阳休养。
同时又令东京留守向训派遣宫中太医,携带贵重药材前往洛阳,替折从阮诊治病情。
至于奏章中提及折从阮举荐了李处耘,并且建议擢其为殿前右班都押衙,世宗柴荣也一并准许。
与此同时,前线奏报李重进已率军进抵寿州城下,皇帝下诏让宋、毫、陈、颍等地拉来的丁壮协助李重进所部,务必尽快拿下城池。
几天后,柴荣又命殿前步军都指挥使史彦超,为淮南道行营先锋都指挥使。以庐州巡检使司超为先锋副都指挥使,率军前往盛唐攻打南唐守军。
以忠武军节度使王彦超为淮南道行营副招讨使,率领马步军士卒共一万余人,赶赴定远迎击南唐奉化节度使皇甫晖的援军。
任命武平节度使兼中书令王逵为南面行营都统,河阳节度使白重赞为行营副都统,并命其二人率部主攻南唐鄂州。
再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共率侍卫司精锐三千兵马向濠州进军。
随着一道道军令发出,后周的四路大军先后开拔,各部旌旗遮天蔽日,战鼓擂锤声震百里,兵锋直指南唐各处要地。
柴荣负手立于舆图前,看着标注的进军路线,眼中不免精光闪烁——这正是他筹谋已久的合围之势。
自从登基以来,他便怀揣着一股强大的念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终将会统一分崩离析的天下,最终成就不世的伟业。
让自己的声名与功业能在这片大地上传颂千秋万代!
柴荣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微微闭上了双眼,仰头长叹一声。
他心中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睁开眼就有人告诉自己,天下四方都已臣服于大周的军威之下。
不过很快柴荣便收敛心神,睁开眼仔细瞧着舆图上的箭头,脑中闪过方方面面的布局。
以寿州城为核心,打破局面直抵长江,先分割后合围的战略,并没有什么问题。
主要就看各路大军能否完成既定的目标……但寿州城一定要拿下来,绝不能让其阻滞战事的进展。
柴荣沉吟片刻,随即唤来近臣,吩咐道:“再派人去催催李重进,让他加紧攻城,朕过几日亲自到寿州城下督战!”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随侍近臣不敢耽搁,当即开始撰写诏令,派人送往寿州前线战场。
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还没等皇帝动身前往寿州城,却突然有人从颍州匆匆抵达了正阳行辕。
柴荣见来人是随侍皇后身边的一名宦官,顿时猜到是皇后派对方来有事禀报。
他本以为是皇后有话带给自己,没想到这宦官一见面便跪地痛哭。
“陛下,皇后娘娘身染病疾,已经卧床不起,想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听到这话,柴荣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自己从陈州离开时,皇后不是还好好的,只是有些脾虚气咳罢了。
而且前几日颍州传来奏报,说是皇后的车驾抵达颍州,她的身体恢复的不错,基本没有什么大碍。
怎么突然间病情就恶化到了这种程度?
柴荣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阉奴,说的什么胡话?皇后到底怎么了?”
宦官身子一颤,以额触地,忙道:“娘娘刚到颍州时,身子已无大碍。但前两日突觉不适,让太医诊治了一番,说是染了伤寒,开药煎服之后,却没有起色,反倒愈发严重……”
柴荣闻言面色一阵变幻。
生病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料,但若是连用药都没有效果,可见病情危急到了何等地步。
“混账!”柴荣暴喝一声,神情阴沉的可怕,“那些太医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小小的伤寒都束手无策!”
来传信的宦官吓得跪伏在地,浑身战栗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着青砖不敢言语。
“朕即刻出发前去颍州。”柴荣压住怒火,当机立断道,“去传令让内殿直的人马随行。”
半个时辰后,内殿直都指挥使马仁瑀率一千余骑兵,轻装简从护送皇帝前往颍州。
为了能速度快些,柴荣并没有携带仪仗,而是亲自骑马赶路,日夜兼程鲜有停歇,仅仅大半日就抵达颍州境内。
在驿站稍作休整过后,一行上千人的骑兵再次上路,终于在次日下午抵达颍州城外。
……
颍州的衙署内院,已成为皇后的临时行宫,被禁军亲卫层层把守。
来来往往的宦官宫女,全都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生怕动静太大引来责罚。
自从皇后染了伤寒,不过短短两三日,病情就急剧恶化,如今已然卧床不起。一开始还能沾些油荤,而现在连白米粥都难以下咽。
眼瞅着已经病入膏肓,大伙儿心里都不免猜测,皇后或许很难熬过这一关……但也只敢心里这么想想,谁有熊心豹子胆敢明说?
“官家……官家来了吗?”符氏躺在锦榻上,气若游丝道。
守在一旁的王尚宫连忙俯身凑近,只听符氏又重复了一遍。还没等王尚宫开口回应,她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娘娘安心休息,少说些话,莫伤了元气。”王尚宫忙帮符氏微微翻身,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心。
同时嘴里还安慰道,“奴婢已让人去前线禀报陛下,最晚今日陛下就能到颍州。”
“那就好……”符氏缓了一口气,消瘦的脸庞上涌现几分哀色,“若是连官家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本宫死也不能瞑目……”
或许是说话太耗气力,符氏说完便住口不语,双眼无神的盯着床榻楣板,也不知思绪飘到了何处。
见到皇后这般模样,王尚宫顿时默不作声,心中却难免有些凄然。
她跟在皇后身边数年,而且平日里待她不薄,主仆之间也是有情分的,见此情景自然也不好受。
“奴婢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王尚宫说了一句,符氏却并无反应。她只好替符氏掩好锦被,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王尚宫便端着汤药再次进来。看到符氏紧闭双眼,她立马心中一惊,手中瓷碗都差点没拿稳。
王尚宫急忙行至榻前,颤颤巍巍的伸手,探向符氏的鼻尖。
感受到虽弱但平稳的气息,她当即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娘娘,该喝药了。”
一连唤了几声,符氏才缓缓睁开眼。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到了该吃药的时候。
王尚宫耐心的喂完了药,符氏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临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落,屋内的一切都笼罩着昏黄的光晕。
此情此景,颇有几分莫名的美丽意境。
但在符氏眼中却是另一番感受,她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自己的生命,是否也会如这残阳一般,转瞬就要湮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恍惚之中,她想起了曾有一位道人替自己相面,说自己虽有显贵之相,但命中注定结局不好……难道意思就是自己会早死?
不,我不能死!
训哥儿还很小,他不能失去母亲……想到这里,她心里愈发的害怕起来,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压得人喘不了气似的。
“官家……训哥儿……”符氏猛地攥紧了锦被,指尖泛起青白,嘴里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什么动静,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符氏艰难的扭头,却见王尚宫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激动。
“娘娘,陛下从前线赶回来看您了!”
……
皇帝马不停蹄抵达颍州城,然后连歇也没来得及多歇,便直奔颍州的衙署而去。
在来的路上,柴荣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皇后此番真的薨了,绝不能大张旗鼓的举丧,只能暗中送回东京操办。
因为攻伐江南之战刚刚开始,若是皇后病逝的消息传开,对于军队士气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不过在考虑这些大事的同时,柴荣心里依旧免不了有些伤感——
一方面,皇后符氏是先帝挑中的人选,特意赐婚给自己以稳固地位。
另一方面,他和符氏之间的感情很好,对方又给他诞下皇子柴宗训,平日里二人伉俪情深,从来没有过什么嫌隙。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符氏对柴荣来说都很重要,他自然不想失去自己的妻子。
正是源于这份情感,他才第一时间搁置手头的事务,星夜兼程地赶来颍州城见皇后。
但柴荣心里也很清楚,哪怕是人世间最尊崇的帝王,一句话能决千万人的命运。
可他却也没能力违逆生老病死的规律……面对死亡的时候,芸芸众生皆平等!
“陛下圣寿无疆!”
皇帝踏进了内院,顿时‘哗啦啦’跪倒一地,一个个都额头触地,无人敢有丝毫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