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宁有种 第135节

  李奕并没有出声打断左从覃,而是站在廊柱旁静静观摩。见对方身形步法确实有几分门道,心想以后有时间倒是可以学着练练。

  不说别的,左从覃五十多岁的人,外表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岁,足见他的养生功夫颇有可取之处。

  当然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奕来找左从覃主要是为两件事。

  一是跟他商议纳左灵儿为妾的事,毕竟对方是左灵儿的生身父亲,纳妾的事总要知会左从覃一声。

  二是顺便问问左从覃对朝政的看法。自从得知皇帝可能暂时不会把自己派往淮南领兵作战,李奕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想到左从覃早年间曾走南闯北,还跟朱温、李存勖等叱咤风云的人物有过交际,对方的眼界和见识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李奕觉得自己摸不太清皇帝的意志,借此询问一下左从覃的看法,也算是能多一个参考的方向。

  “李将军。”左从覃打完一套架势,终于收势而立。

  他的目光在李奕略显疲惫的面容上扫过,突然意味深长道:“《黄帝内经》有云:‘阴阳相济,贵在守中’。李将军怕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这都能看出来?李奕闻言一怔,随即失笑道:“左道长不愧为修道高人,果真是洞若观火啊,在下佩服!”

  自己昨夜醉酒加上行房,确实是有些透支身体了。不过也只是暂时的,以自己的身体素质,歇个一天就能恢复。

  至于男欢女爱嘛,本就是人之常情。李奕对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言语间大大方方的承认。

  谁知左从覃闻言却摇头不语,而是用手指了指李奕的衣领。

  李奕低头一看,见到衣领内侧有一抹淡淡的嫣红,想必是昨夜弦儿留下的。他顿时恍然:合着自己这是不打自招啊?

  这老道士的眼神倒是挺尖……

  左从覃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笑道:“贫道前日炼制了一炉补气丹,李将军若是需要尽管拿去。”

  “补气丹?”听上去似乎很流弊的样子,但联系到左从覃刚才那话,李奕有些怀疑他说的这玩意,怕不是蓝色小药丸一类的效用。

  笑话,劳资还需要那玩意?

  再说道士们炼的丹药,都是重金属严重超标的东西,李奕可不敢乱吃,他还想长命百岁呢。

  “不必了。”李奕连忙摆手道:“多谢左道长好意,在下只是昨夜酒喝的多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碍。”

  左从覃闻言也不强求,只是捋须笑道:“李将军既如此说,贫道也不勉强。”

  说罢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倒了一杯茶水递向李奕,“这是掺了药草所煎的醒神茶,最是解酒养胃。”

  李奕这次倒没推辞,接过瓷杯一饮而尽。茶水入喉,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确实让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道长这茶……”李奕咂摸着滋味,“倒是比丹药更合我意。”

  左从覃微微一笑,转身进入屋内,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

  “这是……”李奕接过布袋,指尖触及粗麻布料,入手轻飘飘的软物。他解开系绳,一股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

  “此乃贫道配制的‘清心茶’。”左从覃捋须道,“取杭菊三钱,陈皮二钱,佐以白苓、甘草,最是安气养胃、解酒醒神。”

  李奕也不客气,当即便收下,他将布袋揣入怀里,忽然正色道:“左道长,在下过来叨扰,实是有事相商。”

  霭霭晨光穿过树梢,在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左从覃闻言,眼中似有所悟,做了个“请”的手势,引李奕至石桌旁落座。

  李奕指尖轻叩石桌,“首先便是关于灵儿的事……”

  左从覃不待他说完,便接话道:“将军可是要准备纳灵儿为妾?此事其实大可不必来问我,只要灵儿自己愿意,一切随她心意。”

  李奕倒没想到左从覃这么爽快,不过想想也是,人都被自己弄回来了,纳妾是早晚的事,自己也是出于尊重才会提一嘴。

  否则换做同时代的那些个武夫,谁管你愿不愿意?

  当然尊重和真诚是拉拢人心的一种方式,左从覃对李奕来说有大用,尽量能以柔和的手段对待,肯定好过以权势压人来硬的。

  此时恰逢晨风拂过,卷起几片凋零的落叶。

  左从覃望着飘散的枯叶,语气逐渐低沉下来:“原本我只想让灵儿安稳过这一生,哪怕穷苦些也无妨。但这世上人各有命,既然她遇到了将军,能得将军的庇护,或许也是她的造化。”

  说到此处,他忽然转头直视李奕,目光灼灼,似要看穿对方心底,“我能感觉得到,李将军在对待灵儿时,确实是存着真心。只希望将军日后能善待灵儿,不要始乱终弃,辜负于她。”

  李奕迎上左从覃的视线,神情肃穆,不闪不避。他郑重应允道:“道长尽管放心,我定不会辜负灵儿,如若不然,必遭天打雷劈。”

  “这等毒誓倒是不必,我相信将军的为人。”左从覃微微点头,继而又话锋一转,“想来将军来找贫道,并不完全只是为儿女私情吧?”

  “道长真乃慧眼如炬。”

  李奕也不否认,当即直言道,“我朝正在对江南用兵,但近来战事不顺,官家或将御驾亲征,却似有意将我闲置,不准备派我南下……不知左道长可有什么见解?”

  左从覃闻言摇头轻笑:“我只是一介道人,又不是什么谋士,将军拿军国大事来问我,岂不是问错了人?”

  李奕语气恳切道:“道长过谦了。您早年随侍朱温帐下,又亲历乱世以来的兴衰,对天下大势的洞察岂是寻常谋士可比?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这话实在抬举贫道了,不过将军既然有此一问,那我便厚颜说些愚见……”

  左从覃捋须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将军可知‘鹬蚌相争’的典故?”

  李奕眉头微皱:“道长的意思是……”

  “世间许多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国与国如此,人与人之间亦如此。”

  左从覃用指尖摩挲着石桌,沉吟道,“贫道来东京时日尚短,对周国朝堂上下了解不多。不过贫道从坊间传闻中得知,禁军中殿前和侍卫二司的主将私下不合……不知这事是否属实?”

  眼见对方投来询问的目光,李奕点头道:“二人确实有所嫌隙。”

  “那就对了。”左从覃微微一笑,“那李将军和他二人的关系又如何?”

  李奕如实回道:“我与张驸马同属殿前司,关系还算亲近,至于侍卫司的李重进……我与他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不知为何,他似乎对我有所不满。”

  听了这话,左从覃顿时了然,意味深长道:“原本殿前和侍卫二司互为牵制,双方的主将虽然不合,但只要不影响到军队作战,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然而……”左从覃话音一转,“李将军两个月就打下秦、凤四州,再加上先前高平、忻口两场大战的功绩,您的能力早已毋庸置疑,现如今更是在禁军中身居高位。”

  “若是张驸马得了将军的支持,那李重进又如何挡得住?换而言之,皇帝又怎会放任殿前司一家坐大?”

  李奕顿时默然。左从覃说的这话很直白,但确实很有道理。

  实际上,他也有过这方面的猜测,只是不太确定皇帝的心思,现在听了左从覃的分析,倒是确定了内心的想法。

  李奕拱手一揖:“还请左道长指点一二,在下应该如何应对。”

  左从覃悠然啜了口茶,茶汤映出他深邃的笑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将军身在局中,却难免过于忧虑了。”

  “天下尚未一统,皇帝仍需要武夫们出力,日后还有很多仗要打,远未到卸磨杀驴的时候,以李将军打仗的能力,皇帝难道舍得弃之不用?”

  李奕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大概是因为自己心里一直不太安分,总想着柴荣死了之后自己该怎么做。说白了还是有些心虚的表现,所以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不免让自己过度紧张。

  但仔细想想,皇帝又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自己平日里的表现也很忠心,若是柴荣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哪里还会有历史上赵匡胤的崛起?

  当然前提是皇帝的身体还健康的情况下……人一旦知道自己活不长了,特别是皇帝这种生物,那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过起码暂时自己还不用为这件事的发生而担心。

  “功高震主者危,名满天下者谤。”左从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自从周国当今皇帝即位以来,有数的几场战事都有将军参与,而且次次都有大功。自古以来,如您这般年纪的武将,功劳和地位能与您相比的,又有多少?”

  “以将军如今的身份地位,不用急着更进一步,反倒是要稳固根基为重。这次周国攻伐江南,皇帝亲征不带将军,未必是有意冷落,或许另有重任交托将军。”

  “多谢道长提点。”李奕郑重抱拳。

  左从覃却摆摆手:“贫道不过闲谈罢了。国政军略并非贫道所擅长,否则当年也不会一事无成,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只不过活得岁数大些,见过的事情多些,对人心世事略有领悟,以此做一些推断而已。”

  李奕道:“道长过谦了,今日得蒙道长指点迷津,如拨云见日,在下受益匪浅。”

  其实左从覃说的那些话,很多事李奕也想到了,但同样也有些话,额外给他提了个醒。

  特别是自己和张永德、李重进三方之间的关系……李奕先前一直以历史上赵匡胤的处境来衡量这件事。

  但经过左从覃的提醒,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赵大的处境早已不同。

  因为此时的自己要比历史上同时期的赵大在身份地位上高出太多。而且现如今的殿前司军力也比历史上改革完禁军时更加强大。

  真正意义上能和侍卫司平起平坐……这么一来,双方的将领配置就至关重要。

  李重进的资历威望比张永德更高,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但若再加上同样身为皇帝姻亲的自己,显而易见权力的平衡开始变得脆弱。

  皇帝将史彦超从侍卫司调到殿前司,或许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用以制衡张永德和自己。

  不过正如左从覃所说,殿前司和侍卫司的两位主将,还有四位马、步军都指挥使里,自己显得太过年轻了,比张永德还要小好几岁。

  一旦自己再往上升,必然会打破制衡的局面,李重进想要一抗二,就会很吃力。

  皇帝要么选择压一压自己,要么就重新调整权力布局……对于李奕来说,两种情况都有利有弊,但他宁愿选择后者。

  总不可能皇帝为了调整权力的布局,把自己一脚踢出禁军的主力系统吧?

  正思量间,一名侍女快步走进院子,在门廊处福了一礼:“阿郎,娘子让奴婢请您过去用早膳。”

  李奕应了一声,向左从覃拱了拱手,“他日在下得了空闲,再来向道长讨教。”

  左从覃含笑还礼:“贫道随时恭候。”

第160章 权点检殿前司

  内宅的饭厅内,符二娘身上穿着淡蓝色宽幅罗裙,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随着月份渐长,她已经开始隐隐显怀,好在有宽大的裙服遮掩,倒是不太明显。

  符二娘生得玉肌肤白,高档的绸缎布料衬在身上,给她的美貌增添了几分贵气。

  或许是做了人妇的缘故,她眉宇间那股原先的清丽,已夹杂着熟透般的娇媚。眼波流转时,恰似三月枝头将坠未坠的露水,既清且艳。

  侍女们轮番进入,桌上很快摆满杯盘菜肴,符二娘并没有急着动筷,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少女。

  弦儿低垂着脑袋,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阳光透过窗纱,在她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符二娘拉起弦儿的手掌,轻轻拍着安抚道:“傻丫头,我又没有责怪你,有什么好怕的?”

  她声音轻柔似春风拂柳,让弦儿的心思安定不少,“你自小便进府跟着我,说是侍女,实则我早将你当作亲妹妹看待。”

  “我本就有意让阿郎纳你为妾,现在正好顺水推舟成了这事……不知弦儿你可愿意?”

  “奴婢……奴婢……”弦儿的声音细若蚊呐,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染上晚霞般的颜色。

  少女自然是百般的愿意,但这话她又如何好意思出口。憋了好半天弦儿才含糊回道:“奴婢都听娘子的安排……”

  符二娘却突然轻笑出声,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傻丫头,从今往后,你我可就是真正的姐妹了。”

  “待会儿让绣娘给你裁几身新衣裳,总不能一直穿着侍女的衣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李奕迈步走进厅内,绯紫锦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当他看清厅内情景时,脚步顿时一滞,俊朗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尴尬。

  符二娘眼波流转,暗戳戳白了他一眼,嘴上却道:“夫君来得正好,快点过来吃早饭罢。”

  李奕轻咳一声,缓步走到符二娘身旁落座。侍女小心翼翼地捧来一碗白粥,青瓷碗中米粒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稻香。

  李奕接过粥碗,动作顿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二娘,我跟你商量件事……”

  “弦儿都跟我说过了。”符二娘夹起一块腌菜,轻轻放进李奕碗里,“夫君准备何时纳弦儿过门?”

  “这……”李奕喉结微动,瞅了眼符二娘的脸色,见她眼角含笑并无不满,便说道,“这事我都听娘子的。”

  符二娘闻言,手中的竹筷轻轻搁在青瓷筷枕上,发出一声轻响:“妾身早与夫君说过,我并非那等善妒之人。”

  “夫君待我情深义重,处处顾及我的感受,妾身心下明白。可夫君乃是一家之主,纳个妾室都要看我的脸色,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外人又会如何编排妾身的不是?”

  李奕听罢有些无奈。自己明明是出于尊重符二娘,才会在纳妾的事上这么慎重,到头来反倒是落了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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