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宁有种 第125节

  寿州城外。

  一架巨大的投石车“喀喀”作响,绞盘发出的声音听得人肌肉绷紧,伴随着一声尖锐呼啸,粗杆在轮盘中转动,木头摩擦的声音听得人牙齿泛酸。

  “砰”地一声杆子到达限位,撞在了架子上停住,同时一枚大石块飞了出去。

  一瞬间,大量的石头纷纷向寿州城的城墙飞去,其中还夹杂着划出长长黑烟的发火飞弹。

  抛射的石头砸在城墙上,激起砖石木橹的碎片横飞,燃烧的火球击中城头崩裂,火光四溅如打铁花般绚烂。

  还有房梁一般粗的弩箭在空中乱飞,又有数不清的箭矢点缀其中,空中黑压压一片、烟雾弥漫。

  寿州城就如同装粮食的大瓮,被密密麻麻的蝗虫包围,浓烟四起让人就像是蚂蚁,随时都会被吞噬化为灰烬。

  在巨大的呐喊撞击中,整座城池好像随时都会崩塌……可惜只是错觉,终究还是没崩。

  护城河里,成片的黑油浮在上面,好像是粘稠的黑水一样,在水里都能剧烈燃烧。

  据说这黑水名叫猛火油,乃是南唐从地下开采,遇火则燃,怎么灭都灭不掉。

  周军放在护城河上的浮桥,沾染上火油也剧烈燃烧起来,火势越发凶猛、浓烟滚滚。

  无数的民壮丁卒冒着如雨的箭矢,有人在前面举着大盾,有人背负着沙袋,步履艰难的逼近护城河,往里面不断丢沙土碎石。

  几架受损的冲车正在被士卒往回拖。

  那些冲车都还没能靠近城下,就被城头的弩炮在远处砸坏,眼见着修修还能用,距离寿州的城墙也挺远,索性就有将领让人把它拖回来。

  护城河边上,一架高耸的云车一动不动,上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它烧得只剩架子,还有两具尸体倒卧在上面。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抬着尸体,运送伤兵的人,耳中传来痛苦地喊叫、呻|吟,让人恍惚间以为是身处阎罗地府。

  李谷站在城外的高坡上,看着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城池,神色有焦虑和担忧。

  攻打南唐的战争到现在快一个月了,周军前后在寿州城下、以及寿州西面的正阳野战都有建树,歼灭、俘虏的唐军人马足有万人。

  但这些都不是皇帝想要的,皇帝想要的是整个江淮平原。

  按照皇帝和枢密院定策的战略,要从淮河流域中间突破,攻占寿州城为立足点,同时扫除大军进攻的沿途威胁。

  再以寿州城为大军的支撑点,向东南方突破至清流关,进而攻占滁州、扬州。

  沿着淮南中路长驱直入,将江淮平原分割为两半,等占领南唐重镇东都江都府,大军直逼长江以南,威胁南唐的首都江宁府。

  如此一来,南唐国长江沿线首尾不能相顾,又失了寿州这个核心,自然而然成了一盘散沙。

  接下来若要收拾残局定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然而设想很好,第一步就出了意外。

  现如今打了快有一个月了,连最初的战略目标寿州都没有拿下。

  围着不能攻下来是没用的,南唐国富庶不缺粮不缺钱,寿州这种军事重镇,里面屯粮起码够吃几年。

  难道周军要包围几年时间等着里面的人饿死?

  就在这时,有人向李谷奏报,南唐派来的援军抵达来远镇,并且换乘战船直奔正阳而去。

  李谷顿时大吃一惊,连忙返回中军大帐,召集将领幕僚前来商议。

  他开门见山道:“据报唐国有大军正在驰援过来,从来远镇直逼正阳。我军浮桥就在正阳,粮草人员全都从那里通过,若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依我看来,为防寿州城下的大军退路被断,遭到唐军的前后夹击,还是需要回师正阳,先迎战唐军援兵才是。”

  当即有人反对道:“若是从寿州城下退兵,前面一个月不是白打了?万一寿州刘仁瞻乘机出城偷袭,我们难道还要腹背受敌不成?”

  又有部将接话道:“此次我朝发禁军精锐数万,还有地方人马数十万辅助,伪唐岂是我大周的敌手?分兵数千人回防正阳足矣。”

  一时间众将大多不同意退兵,只有少数人有些犹豫,也在担心退路被断。

  李谷摇头道:“据称唐军有战船数百艘赶往正阳,我军不善水战,只让部分人马回防不太稳当,万一后路被断,我等就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

  说罢他不再犹豫,拍板道:“暂时退兵还能再来打,可若是失了正阳的浮桥,数十万大军被困在这里,那等风险谁能担得起?”

  “寿州城下退兵的事就这么决定了,今日攻城之事暂缓,明日开始分批撤退。其中的缘由我会去给陛下说明,诸位不用怕担责。”

  “诺!”诸将只能领命行事。

  援救寿州的唐军主将是刘彦贞,得知周军开始撤退后,顿时大喜过望,加快速度奔赴正阳,行军队伍加上后勤辎重,连绵不断足有上百里。

  清淮节度使刘仁赡和池州刺史张全约,两人全都派人用委婉的口气提醒刘彦贞,让其慎重不要冒进,以防是周军的诱敌之计。

  然而刘彦贞不以为意,觉得是二人太过小心了,执意领兵直逼正阳。

  另一边。

  李谷准备退守正阳的奏报送到东京,皇帝柴荣对其怯战的行为非常生气,立刻派了使者八百里加急前去阻止。

第148章 命短而气盛,有真龙之势

  后周攻打南唐的战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但这些事暂时和千里之外的李奕无关。

  那天跟着左灵儿去见她阿爹,李奕打定主意要把父女俩都带回东京。

  不过为了让左从覃能心甘情愿的为自己做事,他一开始并没有动用武力来强的,而是又在村寨多待了一天,让左灵儿好好劝劝她阿爹。

  或许是左灵儿的劝说起了效果,让左从覃觉得亏欠了女儿,想要补偿这些年缺失的关心。

  亦或者左从覃猜到自己若是拒绝的话,李奕肯定会来硬的,他起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思。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左从覃最终答应了跟着一起去东京。

  八月初三,西征秦、凤的后周禁军从固镇开拔。

  这次回程除了原班的将领人马,以及多出了左灵儿父女二人。同时还捎带上了被俘的蜀国禁军大将李廷珪,以及从他麾下投降蜀军中择选的八百名士卒,以充后周禁军番号。

  这些蜀军士卒算是皇帝的战利品,送到东京后会编成单独的番号杂军,用来彰显大周皇帝的威严和功绩。

  去年打北汉时皇帝也用降卒组建了一支效顺军。

  当然这八百蜀军投降士卒并非是第一批,此前被李奕生擒的蜀国雄武节度使韩继勋,在七月底的时候就被王景送往了东京,跟着他一起去的还有另外一千多降兵。

  至于李廷珪,则因为被俘的晚一些,没赶上和韩继勋一起,所以在凤翔府多滞留了几天。

  恰好李奕率领的禁军即将开拔回师,王景索性就把李廷珪和八百蜀兵,一股脑的都交给了李奕,让他顺路带回东京去。

  由于是打了胜仗往回走,并不需要急迫的赶路,大伙儿状态都比较松弛,路上耽误的时间就稍微长了些。

  直到八月下旬,军队才抵达西京洛阳,傍晚就近驻扎在城外的驿站。

  吃完晚饭。

  左灵儿便缠着李奕指导她画画,或许是见识了素描的神奇,让小丫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路上稍有空闲,就会向李奕请教素描的技法。

  李奕倒觉得这不算是坏事。

  乱世中说什么解放女性,摆脱对女性的压迫,肯定是最好笑的屁话,毕竟时代的局限性摆在这,有些事不是动动嘴巴就行。

  但这也不代表就一定要让自己的女人成为彻头彻尾的花瓶。

  左灵儿如今年纪尚小,培养一门兴趣爱好,其实也是有好处的,不然经年累月的困在深宅大院,除了勾心斗角就没别的事可做了。

  李奕暗自琢磨,回去之后也要给家里的两个女人找些事做,激发一下她们的天赋和爱好。

  “郎哥儿,我画的好不好看?”

  左灵儿得意的举起画纸,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快来夸夸我吧”。

  李奕看了一下,小丫头临摹的烛台有模有样,线条、造型虽还稍显稚嫩,但已经有很大的进步。

  他赞道:“画的很好,再有几个月就能超过我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擦左灵儿脸颊上沾染的炭笔灰。

  左灵儿甜甜一笑,低下头又换了一张白纸,继续认真的临摹起来。

  “你先自己练习,我出去透透气,有什么事喊我。”

  李奕交代了一句,起身走出了卧室。

  洛阳城外的驿站占地面积不小,相当于一座小城,有城墙城门出入,往来的商旅游人带动商贸,驿站附近还有小型的集市。

  回程的将校士卒有数千人,还有随行的官吏文员上百,驿站纵然规模很大,但容纳这么多人明显不现实。

  所以军队驻扎在驿站旁边,由李汉超和几个指挥使看着,以防士卒们半夜闹事。

  而李奕带着左灵儿父女,以及蜀国大将李廷珪,还有一些官吏们,住进了驿站安排的客房。

  走出房间,李奕来到廊下,遥望着东边方向,夜色中似乎隐隐能看到洛阳城的城墙轮廓。

  从凤翔府过京兆府,再到西京河南府,李奕途径了长安和洛阳……这两座千年古城见证了大唐从盛转衰,也随着大唐的覆灭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当然长安和洛阳还是要比那些普通州城繁华的多,只不过是相比于如今的后周首都开封大梁城,确实是已经日薄西山。

  回忆着一路过来的见闻,那些沿途的苍凉和往日繁华留下的残垣断壁。

  李奕突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喃喃自语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份地位越来越高的缘故,李奕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开始膨胀。

  若是放在前几年,能有现在的成就,他肯定已经沾沾自喜。

  但如今,他虽然对此确实很兴奋激动,却已不再仅仅满足于个人利益的得失,他更渴求于远大的抱负。

  难怪安重荣会发出那句“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的感叹。

  在这五代乱世中,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皇帝,武夫们见多了这种事情,等地位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会涌起“我何尝不可”的念头。

  李奕确实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感受……况且他提前知晓历史上发生过的事,知道宋太祖赵匡胤是如何爬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如今他所走的这每一步,都和历史上的赵大十分相似,由不得他不去产生那种妄想。

  “兴亡百姓苦……李将军果真有通天的抱负。”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顿时惊醒了李奕的沉思。

  循声望去,左从覃负手而立,同样站在廊下遥望远方。

  李奕不免想起这一路走来,通过和左从覃的交谈得知,他是大唐昭宗年间生人,曾在后梁太祖朱温身边侍奉过。

  按理说应该五十好几了,但看容貌长相顶多四十出头,而且身材高大体格健硕,一举一动隐有豪迈之风,根本不像是一名普通道士。

  想到历史上陈抟活了一百一十几岁,李奕不禁在心中暗自怀疑,世上难道真有如此神奇的养生之术?

  左从覃扭头看向李奕,见后者沉默不语,他意味深长道:“很难想象如李将军这般出身的人,竟会拥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和气度。”

  “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枭雄人物,朱温、杨行密、李克用,还有那李存勖,无不是一时人杰。但我却在李将军的身上见到了与他们不太一样的东西。”

  听到这话,李奕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倒是没想到左从覃竟然这么“抬举”自己,把自己拿去跟朱温、李存勖这等风云人物相比。

  放在前世李奕不会把这些故弄玄虚的话当回事,但现在他却忍不住想听听对方有什么高见……毕竟魂穿这么离谱的事都经历过,对方难道还能说出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话来?

  左从覃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不敢妄言自己的道法有多么精深,不过观气察人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

  “第一眼见到李将军,我只是觉得你的面相很奇特,明明是短命之相,但浑身上下却又生机磅礴,实在令人费解。”

  说到这,他突然问道:“李将军可知,那夜你让灵儿劝说我一起去东京,我为何会同意?”

  李奕摇了摇头:“在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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