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77节

  田珺想着这些,体内的燥热却缓缓转作清凉,她眯眼瞥着身旁少年的睡颜,模样恬淡,嘴角含着一丝好看的笑,或许正处美梦当中。

  “田四娘,你要是让自己被一个小色鬼瞧不起,那可太丢份了。”

  她这样想着,疲倦终于渐渐席卷上了眼帘,将她带入黑甜的梦乡。

  “起来!”

  田珺听到一个极高的声音,同时感觉呼吸极度不畅,好像被人扼住脖子一样。

  她顷刻被激得醒了过来。

  朱温一只手仍然与她十指相握,另一只手紧紧捏着她鼻子。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你干什么?”田珺把朱温捏她鼻子的手打开,叫道。

  “我真没想到一个女孩家打呼噜声音比男人更大,杀猪似的。你真得找个好医生治治了。”朱温埋怨道:“小爷差不多一晚上都没睡好。”

  “你……”田珺马上挣脱朱温另一只手,坐起身来,戟指指着朱温的脸,没好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差不多寅时,你要么起去练武,要么换个房睡。这个时间,你阿娘肯定没盯着了。”朱温打了个哈欠:“让我再睡两个时辰,早上正好去会你那几个故友。”

  “对了,你昨天晚上偷眼看我了吧?你是不是跟绰影那个女人一样,想着自己这么美,对面为何一点不动心?”

  “说实话,你让我稍微有一丁点动心,身段真是好极了,不然我在泰山时,怎会差点控制不住自个。”朱温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但我犯困的时候,你把妲己、赵飞燕塞我怀里,也没睡觉重要。”

  “无耻之徒。”田珺忍无可忍,披衣起身而去。

  第二日的宴所,在一片柳林当中。林北又是水域,亦是园林的边界,由此驾舟,便可以去访问别家的园林。

  水边的芦苇长出细细长长的叶子,遥望去新绿满目,清风拂过,芦茎荡漾,散发出盎然的生机。

  四位贵客已经入座,正互相交换着眼神。

  安郎君、高郎君、崔公子、尹郎君。他们的从仆则在远处另坐一桌。

  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却误了时辰,愆期未至。

  为何四位贵客中,只有姓崔的能称作公子,倒不是因为他地位比另外仨更高,而是因为他祖上崔乾佑出身五姓七族中的博陵崔氏——同时也是安禄山麾下的大将。

  而坐在崔公子左手边的高郎君,他祖上高秀岩作为安史大将,竟混了个善终,并请人写了一篇通篇胡说八道的墓志铭,宣称高秀岩出身渤海高氏,乃是大隋名相高熲后人。但没什么用,渤海高氏本家一点不认。

  安郎君和尹郎君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安史余孽,分别是安守忠和尹子奇的后人。

  河朔实在是个安史余党的贼窝。

  朱温将目光玩味地在尹郎君身上逡巡了几道,弄得尹郎君不由有些惴惴。

  转念一想,幽州朱家再豪横,在河北的分支也已被人杀绝了。所谓的朱公子,来咱们魏博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什么好怕的?

  他却不知道,朱温是想到百年前的睢阳之战,安史叛军一方主帅正是尹郎君的祖先尹子奇。

  睢阳就是宋州,也即朱温的家乡。那一战下来,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等忠烈之士尽皆殉国,睢阳内外因遭叛军屠戮,及饥饿人相食,死者十余万。

  朱温自己的祖辈就有多位遇害于睢阳之战。

  若按照春秋九世复仇之义,他应该马上抽刀砍下尹郎君的脑袋。

  但九世复仇不合大唐规矩,朱温现下的身份也是幽州朱家的朱晃公子,所以他对尹郎君的敌意,也只能先按下。

  四贵客虽并不是真的害怕朱温,但也不想结下幽州朱家这个仇敌。

  高郎君当下开言道:“朱公子可是要找咱们谈五年以前的旧事?”

  “那时咱们几个都还是未冠少年,对田家四娘年少慕艾,并不犯规矩,顶多给她添了些麻烦……”

  “现下高某人已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哪还有什么念头?知道田珺娘子幸得如此玉质夫郎,除了真心道贺,还能有什么别的言辞?”

  高郎君的祖上高秀岩,是安史叛军中出名的智将,这番话也说得有理有节。他们四个上门赴宴,准备的礼物也不菲薄,迎宾的婢仆早记得清清楚楚。

  身为魏州地头蛇,四人也并不认为朱公子敢在魏博地界上搞什么鸿门宴。

  “高郎君说得有理。”朱温摇摇折扇,颔首道:“若本公子为了自个认识珺妹之前的鸡毛蒜皮琐事,对几位大兴问罪之师,岂不显得我小肚鸡肠?”

  四客纷纷大笑,道:“正是,正是,公子门第高贵,大人有大量,哪里会计较此等小事。”

  “因此,我请几位来,先是让诸位给旁的事情做个见证。”朱温目光一扫,见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还没到场迹象。

  “请问几位,乱伦是什么罪过?”

  此言一出,四客有些懵然。

  崔公子毕竟是士族出身,博学多闻,很快开口道:“按《北魏律》,男女不以礼交,皆死。这里‘不以礼交’,就包括乱伦。隋文帝《新律》中‘十恶不赦’,包括‘内乱’,也就是乱伦。”

  “至于本朝,法例却不清晰,大抵是交给宗族私刑裁断。”

  这个不清晰,对大唐皇家有极大的利好,不然唐高宗李治娶父妾武媚娘,唐玄宗李隆基纳儿媳杨玉环,可都是犯了死罪。

  但在场众人,大部分却仍不知道朱温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只有一边惬意吃着糕,喝着小酒,赏着景的田家三兄弟,脸色突然就变了。

  “咸通十四年去世的田香娘子,与珺妹一家算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人能算算?”朱温如和风般微笑着道。

  同姓不婚。中表之亲是亲上加亲,堂房之间发生关系,却与淫亲姊妹无异。

  “田香和咱们几兄弟之间,出了五服了!”田大郎急道:“她祖上田弘正,只是先祖承嗣公的堂侄……”

  这点朱温听兰素亭和田珺讲起田家家谱,早清楚不过。

  “但我听说故田太尉之所以能嗣位,是因为已经被雁门郡王养为己子。按养恩大于生恩论,已故的田香娘子,与几位却是五服之亲……”

  朱温的指控已经明明白白,即使田香沦为营妓,别人都可以碰,你们几兄弟却是万万碰不得的,不然就犯下了乱伦之罪。

  民间惩治乱伦,最常见的手段是浸猪笼。

  “本公子宅心仁厚,加上远房堂姊妹确实疏远了些,所以各打断一条腿罢。我请来了正骨大夫,可以马上医治。”

  一旁进来一位金发碧眼,却穿着素白的圆领窄袖袍,腰间挂着药囊的西方胡人。

  “这位大夫祖上来自泰西的阿勒曼尼国,但定居我大唐已有四代,学的是正宗的药王孙思邈一派接骨之法,几位不必担心恢复不善……”

  说着,朱温又到田珺身边贴耳小声道:“你三哥与你同母,我会令人宽着些,不会真的将他腿打断。”

  田家三兄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朱公子饶命啊,我等当时也是被人引诱撺掇……”

  四位贵客则互相看了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事倒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看戏罢了。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朱公子办事实在精当妥帖,以乱伦为由,收拾田家三兄弟,实在是意料之外,却又无懈可击。

第99章 王景崇

  如狼似虎的家奴们纷纷冲上去,顷刻将田氏三兄弟按倒在地,操起白木梃,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作为女主人的龙霜氏本想说什么,毕竟三郎可是她亲生儿子。但想起这个儿子实在不成器,加上宅子婢仆全是女婿送的,她也只能叹息一声。

  毕竟一眼就能看出来,揍三郎的那个家仆下手收敛了不少,显然是朱温事先叮嘱过的。

  杀猪宰牛一般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不多时,大郎二郎的腿骨都被生生打断,三郎也整条腿浮肿起来。

  朱温拍了拍手,吩咐人将三兄弟抬下去,由先世来自阿勒曼尼国的胡人医师医治。

  “惩恶扬善,不避所亲。”崔公子赞赏道:“朱公子这事实在做得漂亮极了。”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极宏亮的叫喊:“博州严公子到!”

  一时间全场目光都向那边转去。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绕过影壁传过来:“这些日子听说有人在魏州夸富邀名,我还当是什么豪势公子,原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破落户。”

  场中气氛顷刻森冷起来,似被无形的寒意所笼罩。

  在几个服饰华贵如瑶宫仙姬的俏婢簇拥下,两位公子并肩而来,他们的衣着却甚是素淡,与身后俏婢形成鲜明的反差。

  说话的公子瞧上去约三十一二岁,身量颇高,轻裘缓带,双眉斜飞,英气逼人,只是颧骨稍高了些,破坏了面颊的整体协调,因此尚算不上顶个的美男儿。

  旁边那位则个子中等,眉目疏秀。

  府中管家当下说话道:“严公子哪怕身份高贵,也不该如此辱我家快婿……”

  “什么快婿。”高个公子冷笑道,转向龙霜氏:“夫人以为自家招了个好郎婿,不过是下三滥的货色。”

  龙霜氏也不由愣住,而后转向那位矮个公子:“严公子,你和我家珺儿也是旧识了,就算有什么不满,何必带这样无礼的郎君过来?”

  原来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竟是那个矮个公子,并非发话之人。

  一时在场婢仆不由讶然,这位严公子容貌清秀,似乎还带点腼腆,瞧上去真不像想要逼娶女子做妾的恶少。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我欺。

  严公子带来的人,竟然上来就指责朱公子只是“破落户”、“下三滥”,莫非意思是说朱公子这个幽州朱家的公子,竟是冒充的?

  来人又道:“焚契邀名,真当自己是孟尝君了吗?孟尝君的风范,可不是随便一个破落户便能学的,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朱温焚毁众婢仆的卖身契之举,被来人指为沽名钓誉。意思似是真正豪贵子弟,压根不会做这种事。

  众婢仆听得这话,一个个都心中不忿,但见来人气势嚣张,又是博州严公子带来的人,不由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等朱公子如何应对。

  朱温却神色相当平静,将折扇挂在腰间蹀躞带上:“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免贵姓王,并非太原王氏。”

  跋扈公子淡淡道。

  琅琊王氏没落之后,王姓的士族高门就只剩下太原王氏了,此人却强调自己并非太原王氏。

  那么他的底气又在何处?

  “至于本官名讳,是为景崇。旧姓阿布思氏。”

  王景崇!

  若天下还有其他叫王景崇的人,旧姓阿布思氏,便不作第二人想。

  成德王家,正是回鹘阿布思部出身,而王景崇,正是现任成德节度使。

  严公子这回怎么带这样一个巨擘过来?

  哪怕是现任魏博节度使韩简,也只能与王景崇兄弟相称。

  这时众人才发现,王景崇从头到尾没有直说一句冒牌货。

  现任节度使面前,就是真正的幽州朱家的公子,又算得了什么?

  王景崇的目光转向一边的田珺,对严公子道:“严贤弟,这就是你惦念多年的那个女子?”

  “果然是少见的美人,刚健婀娜兼而有之,非本节度众姬妾可比。这样的北地胭脂,比寻常柔弱女子,更令本官激赏。”

  “魏博田家虽已没落,但本节度不是初娶,也无所谓了。镕儿终需一个娘亲照顾。”

  王景崇目光投向龙霜氏:“本官对令爱甚是中意。夫人将田家与那个破落户的婚约毁了,把令爱嫁给本官作续弦如何?”

  又对朱温道:“本官乃寿安公主之孙,九年前受懿宗皇帝令,率精骑大破庞勋贼子,受封赵国公,今又加封常山郡王。尔幽州朱家又如何,一群丧家之犬罢了,也配与我成德王家相提并论?”

  四目相对,眸光在空气中交汇,似要碰撞出火花来。

  若说此前场中气氛只是森寒,如今便像是整个被封冻了,再无旁人敢于说话。

  王景崇身上的的确确流着李唐皇族的血。

  他也的的确确是成德节度使,赵国公,常山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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