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72节

  她突然意识到,田珺有一半西域胡血统,而安仁义、米志诚也都是高鼻深目的长相。

  西域胡女身材好并不是个例。

  兰素亭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胸口,想到自己不久前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突然有点沮丧。

  田珺并没发觉兰素亭的小情绪:“我当时给了那小子两个选择,直接打断他一条腿,或者每个月陪我搭手三次。”

  田珺去投奔寇谦之的时候十五岁,离开泰宁军时十九,而高思继比田珺小一岁。也就是说高思继因为自己十四岁时犯下的错,被狠揍了整整四年时间,总共一百四十四次。

  也难怪高思继瞧见田珺会跟见猫的耗子般。

  “珺姊姊你说得也对。还是从小偷看自己亲姊姊洗澡的人更加人渣一些。”兰素亭若有所思道:“可他俩与珺姊姊关系真好,不然怎会把小时做的坏事告诉你?”

  “不,我揍了高思继之后,高思继把他俩卖了。”田珺唇角一扬,有些轻蔑地道。

  兰素亭恍然大悟,原来这几位是典型的损友关系。

  会面地点是一座隐蔽的山坳。

  山坳四周怪石嶙峋,树木参天,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此处与外界隔绝开来。

  在山坳中心,一座古旧的凉亭静静伫立。由于光照不足,即便此刻正是晴空万里的白日,凉亭依然像是被暗影所笼罩。

  雪帅齐克让正在凉亭当中,细细品啜着青花细瓷盏中的清茶。他的气质幽静,仿佛与凉亭周遭的景物融为一体。

  面对齐克让,即使以田珺大喇喇的性子,也绝不敢怠慢,上去便深深一拜:“晚辈田珺,拜见齐帅。”

  “起来吧,都认识多久了。”齐克让有些散漫地道,挥手示意田珺起身。

  他将眸光投向田珺:“怜儿很想你。”

  “怜儿”是齐克让爱女的小名,这个“怜”字显然取自祁连山“连”字的谐音。

  那是她母亲阿雪夫人战死的地方。

  “怜儿姊姊……我也很想她。”田珺认真地道。

  怜儿比田珺早出生个几天。田珺与齐克让见的次数并不多,怜儿却是她的朋友。

  “我实在不是个好父亲。”齐克让突然叹气道。

  田珺就算不聪明,以她对怜儿的了解也知道齐克让是什么意思。

  齐克让忙于节镇军政事务,怜儿是和寇家几个孩子一起玩大的,在她的生命中,寇叔父或许更多承担了父亲的责任。

  寇谦之死后,怜儿更是发誓要手刃朱温为寇帅复仇。

  想到这里,田珺突然感到有些惭愧。

  但受人之禄,忠人之事,该说的话她仍需说个分明。

  “寇帅一定留书说过齐帅不必为他报仇。”

  齐克让点点头:“谦之比朱温小子强,他是败在自己缺乏杀心。他这辈子过得很累,也根本不怕死。”

  “他是个天生的游侠,根本不适合做官,他是勋贵之后,又不爱奢靡,就算不做官,朝廷给的那点钱也够花销。我硬要带他进官场,却是害了他。”

  “但寇帅也是天生的骑士,在他冲锋陷阵的时候,田珺能从他身上学到一个骑士应有的自由之魂。”田珺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对寇谦之的崇拜,绝不仅是仰慕那种苦修式的生活方式。

  在这点上,齐克让与田珺无疑很有共识。

  一个人的勇气,胆识,将略,作为一个军人,远比作为游侠更能发挥出来。

  “所以你认为谦之的死,全然不必悲伤,也没有为他复仇的必要?”齐克让波澜不惊地道。

  “我当然没这个意思!”田珺急道:“无论本人意愿如何,亲友复仇,都是天经地义。譬如怜儿姊姊,她若公平取下朱温小子的脑袋,我一定会觉得她慷慨重义,是我田珺压根比不上的。”

  “可雪帅若现下出兵……”田珺微微低下头,有些踌躇地道:“总觉得不大公平。”

  齐克让将茶盏放在石桌上,也陷入了悠悠沉思。

  他以仁将之名闻于天下,当然也极其在乎颜面声名。

  黄巢为王仙芝报仇,名正言顺。

  要是他与焰帅联手夹击黄巢,无疑显得胜之不武。

  “况且,朝廷并没有要求雪帅出兵,若要自行调动泰宁军,就必须向百姓加征赋税。”

  齐克让古井不波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幽微的变化。

  面对席卷关东的蝗旱之灾,泰宁镇是唯一一个没有发生人食人事件的藩镇。

  为了赈济百姓,齐克让削减了战兵规模,减少了官署开支,节度副使寇谦之更是在泰宁官僚中带头全家吃麦饭,作为垂范,劝泰宁镇的文武官吏们俭朴爱民。

  这是泰宁镇多年来上下一心积累起来的君子声名。

  齐克让道:“这些话即便不都是你想出来的,但确实很有道理。你说得也很真情实意。”

  “但黄巨天已占了先手,他的胜算,从一成不到,已经增加到四成以上。”

  “田珺,你要知道甄帅是本帅师姊,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说到这里,齐克让骤然丝毫不留情面地拂袖,对安仁义、米志诚二人道:“送客!”

  这两个损友麻利地把田珺拖了下去。

  田珺顿时色变,大呼道:“齐帅,我还没有说完呢……”

  兰素亭却扯了扯她的衣袖:“不必再说了。”

  田珺压低声音道:“可是朱温小子交代的任务……”

  “任务已完成了。”兰素亭贴着田珺的耳朵道。

  田珺登时愕然。

  两人驰马归去的时候,兰素亭靠在田珺怀里,轻轻道:“我想出这个计谋的时候,还以为一定要说动齐帅,但都将马上告诉我,只要让齐帅听到这些话,在他心里插进一根钉子,游说就算成功了。”

  “都将说,焰帅和雪帅是两种相反的人,一个像火,暴烈而骄傲,一个像水,仁厚而柔缓。甄帅在蕲州江岸屠杀三万义军,齐帅不可能没有意见。”

  “行事方式上,甄帅太急,齐帅太缓。缓急之间,草军就有了见缝插针,火中取栗的机会。所以齐帅出不出兵,本不重要。”

  田珺想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

  “芷臻,你怎么进步这么快?”

  “我晚上看兵法、谋略的书时,常常念给都将听,他就在一旁给出自己的心得。有这样的良师益友,总能学到些东西的。”

  由于朱温并不太爱看书,这种学习过程,对双方都有补益。

  “我要不要让他教我几招呢?”田珺有些苦恼道:“可那个小色鬼,说不定又要借机占我便宜。”

  “哪有,都将对芷臻君子得紧。”兰素亭轻声道。

  “不顾男女大防逼着你和他住在一个帐幕里,还不时对你搂搂抱抱,这叫什么君子?”田珺反驳道。

  “比偷看女孩子洗澡的人君子到哪里去了。”兰素亭道:“何况珺姊姊与那三位关系岂不真的很要好?”

  田珺只觉无话可答,突然按住兰素亭的脸,把她的小脸紧紧压在自己丰满的胸口,令兰素亭憋得几乎透不过气。

  “珺姊姊,别闹了,快憋死了……”兰素亭低低喘息着道。

  “谁让你跟护自己情郎似的,听不得说他一点不好。”田珺嗔怪地道。

第92章 夙愿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

  有人认为死了灵魂上天,有人认为死了进入地狱,有人认为人死陷入轮回,也有人认为人死如灯灭化为虚无。

  这种死后的未知让许多人觉得人生都没什么意义,他们过得浑浑噩噩,如果有点钱权就醉生梦死。但这种人,却又总是最为畏惧死亡的人。

  黄巢大祭王仙芝之后,朱温头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过往他因少年血勇,忘死向前,也曾多次陷入生死困境,但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但威压江湖四十年的草军总帅王仙芝,以及多达三万以上草军将士一夕之间化为鬼磷,已告诉了义军上下所有人。

  不仅是每个战士的个体,面对四帅的风暴,草军这个存在,都可能被彻底毁灭。

  这丝毫不让朱温感到恐惧。

  哪怕占据了先手,面对过往从无败绩的焰帅,己方也只有五成胜算,剩下的五成可能性,便是草军彻底灭亡。

  但势已经造成,从黄巢而下,直到下边的每一个小卒,都不得不舍命一战。

  这或是决定大唐帝国命运的一个关键转折点。

  想到自己的血将参与谱写史册简编的重要一页,那种豪壮兴奋彻底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家中母亲有大哥奉养,也用不着他多做挂念。

  “小师妹,你怕死吗?”他假装随口一问。

  “有什么好怕的?要是这战败了,死的又不是我一个,无非是大家继续作伴。”段红烟全不在意:“那个翠烟门掌门,叫柳什么梦烟的,都能誓不受辱,我也不会让自己活着落到官军手上。”

  这种回答让朱温越发觉着生死无惧。

  “不过,你考虑过芷臻小妹妹怎么安置了吗?”段红烟道:“她可不是战士。”

  若是战士,无论男女,在战场上都该怀有一样的勇气。但兰素亭只是个晓诗书的女才子。

  兰素亭当然不怕死,但手无缚鸡之力如她,若落到官军手里,很难有了断自己的决心。

  “小霍。”朱温对霍存吩咐道:“这场决战你不用参加了,开战前一阵,护送芷臻去泰山派找绰影娘子。”

  绰影并没公开加入草军,若草军覆灭,她可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继续好好当她的泰山派掌门。

  “对了,你可别监守自盗,不然我做了鬼也要找你索命。”朱温微笑道。

  霍存大惊失色:“老大,我把兰军师当天上的仙女看待,哪敢起这样念头。何况你这也就是以备万一,这一战咱们还是能胜的……”

  “是啊,以备万一而已。”朱温拍了拍霍存肩头:“开你个小玩笑罢了,你的人品,我有什么信不过的。”

  霍存长叹道:“老大你开这个玩笑,把小弟我背后汗都吓出来了。”

  段红烟对朱温的安排相当满意:“太激烈的战场,还是让弱女子远离的好。何况芷臻妹妹那么纯真可爱。”

  战争从来没让女人远离过。之所以战场上几乎全是男人,只因女人拥有武勇者较为稀少。

  像段红烟、田珺这般有武勇的女子,千年来一直能在战火狼烟中看到身影。如焰帅般指挥千军万马的也不是少数,唐朝太宗皇帝的亲姊姊平阳昭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兰素亭和田珺一起回来,向朱温作了任务圆满完成的汇报。

  听到朱温对她的安排,兰素亭柔声道:“素亭会服从都将之命,但都将一定不会有事,绰影仙子还邀咱们去参加今年的五峰香会呢。”

  朱温想起和绰影的五峰香会之约,本来是计划帮助绰影胜过其他四大风月名门,然后借此推广黄巢研发的烧酒获利。

  但连王仙芝盟主都已战死,草军陷入生死存亡之境,将与焰帅决死于平卢之巅。五峰香会的事情,似成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只有兰素亭较真地依然把这个牢牢放在心里。

  本来言出必践就是古代士人所重的义。兰素亭虽非战士,却以士人自居,也用士人之义来要求朱温。

  在她看来,朱温应该赴约,所以必须赢得此战胜利而活下来,以履行和绰影的约定。

  这种孩子气的执着,却让朱温心中很是轻松。只觉对此战越发有了信心。

  战争这种事,往往是越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一方,越发能夺取胜利。

  他转向田珺:“我给你的钱实在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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