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说这种带点透明的糖,明明像切开的芦菔片。不愧是只小兔子,喜欢吃芦菔。
芦菔容易保存,是唐人极喜欢的蔬菜,往往与羊肉同煮。在关中口音里,它被转音成“萝卜”。
兰素亭则辩解说芦菔明明是白色的,梨膏糖却是黄色的。
毕竟这片土地上,要再过两百多年才会进来黄色的芦菔。
赵姬闺名叫窈娘,一个大唐相当常见的名字。她今年十八岁,姿容尚及不上兰素亭那张素雅耐看的脸儿,但身段好,歌舞也不差。
她出身的天水赵氏,是个历史悠久几乎不输给太原王氏、陇西李氏的汉世旧家。但论起实力,放在大唐的士族等级里就有些不起眼了。
据说该氏的远祖赵充国曾言,千年之后,吾赵氏将为诸氏之首。如今千年已过去,这个预言却还没有实现。
“芷臻。”朱温目光悠悠投向兰素亭:“我当时做那事,心里相当痛快。那些士族门阀看着百姓人吃人,也不肯拿出一颗粮食来赈济。收拾他们,瞧着那帮饥民感激的样子,我简直觉得自己在代天行罚。”
“事后一想,若你当时在场,一定会劝阻我。”
杀掉那些主事的人,天经地义。
但窈娘明明只比兰素亭大一岁,几乎还是个少女。要知道唐代风气相对开放,高门女儿晚婚的甚多,许多女子都到二十岁或更晚才出阁。
“素亭早说过,株连不是什么好事。”兰素亭用秋水般的目光瞧着朱温,叹息道。
“可那些看起来无辜的人,也享受了长辈不义带来的好处。”朱温道:“况且几千年来一直是这么做的。”
兰素亭认真地道:“是,本朝高祖皇帝就喜欢做这种事。譬如吴王杜伏威因为故友辅公祏叛乱,被高祖皇帝隐诛,子嗣没入奚官,妻女籍为官妓。后来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推翻了高祖皇帝,才给杜伏威平反,释放其家眷。可这种事莫非很仁义吗?”
“仁义……”朱温玩味着这两个字:“我们喊着吊民伐罪的口号,其实也只是不满这个世界,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然后若能让百姓也过得好一些,那就更好了。”
朱温所说的“我们”当然不包括兰素亭,但是这才是华丽的包装下血淋淋的真实。朱温年少时也曾相信过所谓彻底的正义,后来发现,完全做不到。
“你今天唱得很好,我允许你离开。”朱温对窈娘道。
窈娘露出忧伤神色,泫然欲泣:“奴家没地方回去了。”
“天水赵氏不是还有很多房吗?他们不会收留你?焰帅麾下的陈丽卿也丢了名节,不也被本家收留了?”朱温问道,他知道陈丽卿所在的颍川陈氏浙东房被裘甫义军屠灭后,就是由家族的颍川本家抚养大的。
“陈丽卿将军几岁就露出弓马天赋,对本家而言值得下注。”窈娘哀怨道:“可奴家这样一个除了跳舞唱曲,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一旦失了名节,赵氏其余各房眼里,与敝屣也没什么差异。”
她所说的失去名节,并不是说贞操,而是她在草军中做了营妓的经历,就如同陈丽卿受辱于裘甫部变民,已不可能掩盖。
“那姊姊打算怎么办?”兰素亭关切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窈娘叹道:“我只能再攒几年钱,然后自己赎了身,更姓易名,找个踏实的人嫁了,就这样平凡到老……”
说着,她垂下头,竟汍澜呜咽起来。
这种事对“踏实的人”看起来很不公平。但实际上,下层的平民百姓能娶到个妻子,已相当庆幸。能得到窈娘这样长得好又有些嫁妆的,定会视若珍宝。
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贵女,经过短短一个月,就已彻底认命。即使草军战败,她落到官军手里,命运也只有继续做营妓。天水赵氏其余各房完全不会救她,倒是年少子弟可能愿意照顾下这位关系极疏远的堂姊妹生意。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朱温一念之下,就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虽然我处决那些门阀中人,百姓一片叫好。但路上也有不少人为王盟主被杀叫好。若哪天我朱温被朝廷抓住杀了,一定也有一群人上赶着叫好。”
“但都将你仍然愿意相信人心中的善,不是吗?”兰素亭轻声道。
“我只能相信。若我认为人心烂透了,意味着我这个人也烂透了。”朱温应道。
与天阙上那帮人不同在于,朱温只是觉得自己要聪明些,上进些,却从未认为自己和百姓是两种不同的生灵。
至于“吊民伐罪”之类的话,有时拿来安慰下自己,倒也挺好。
第89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朱温给赵窈娘赏了点绢帛,便打发她出帐。
兰素亭一双纤巧的眸子盈盈望着朱温,她的眼睛并不大,却十分秀气,相当符合她本身小家碧玉的气质;“都将召赵娘子过来唱曲,想必是有什么要与素亭相谈,借此做个引子。”
和朱温这样的聪明人长期相处,变得灵泛是很快的事情。
朱温颔首道:“因为我想了个十分恶毒的点子,恶毒到我相当恶心自己。”
“论迹不论心,不然世上就没几个善人了。”兰素亭轻声道:“想了什么,不如说给素亭听听?”
“宋威死了,你应当猜得到这是师傅的布置。而焰帅就陷入了师尊的阳谋当中。”
兰素亭露出恍然之色:“所以这次决战的战场必然是平卢。”
朱温对兰素亭的悟性十分赞许:“甄燃玉觊觎平卢的具装铁骑和海盐之利很久了。何况洛阳殷富,民风柔弱,守兵不多,焰帅作为东都畿都防御使,主要靠的是黄河对岸的河阳军被交给她指挥。”
兰素亭应道:“所以宋威被孟楷将军打伤之后,焰帅一定已开始运营自己取宋威而代之的事情,此事本来已经箭在弦上,如今宋威病逝,更加顺理成章。”
“然而青齐也是王盟主和黄帅起家的地方,拥有的水下势力相当可观。控制了宋威的死亡时间,黄帅就能提前布置,更借助宋威去世带来的混乱扩大布局。焰帅移镇平卢,反而是进入到草军设下天罗地网的主场中……”
甄燃玉通过布局,令河汊纵横的荆楚平原变成了伏杀王仙芝的主场。黄巢此番也采取了这样的手段。
黄巢这一计,真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夺取了先手。围棋术语中说“宁失数子,不失一先”,就是这个道理。
“以朝中那帮蠢货看来,王盟主都死了,焰帅对付黄巨天哪里用得着再增兵。”朱温微露讥诮之色:“而风帅在塞北,雷帅在江淮,离平卢都太远了。”
“所以都将担心雪帅会在得不到朝廷调令的情况下,发兵支援焰帅?”兰素亭问道。
甄燃玉不可能看不出黄巢的阳谋,但她为了得到平卢准备了这么久,这个坑由不得她不跳。
同为四帅的齐克让也一定能看出来,甄燃玉还是齐克让从小一起学艺的师姊。
此外,齐克让还有为寇谦之报仇的念头。
“我考虑过,要不要埋伏一支人马在成德境内,然后告诉齐帅,如果他按兵不动,那支兵马就什么都不做。”
成德镇的荒野中,有着阿青夫人的庞大别院。这样大一座别院,想要转移很难。
朱温说完,狠狠咬了咬嘴唇,这个主意实在让他自己都恶心自己。
不就是拿阿青夫人母子俩的安危威胁一下雪帅吗?反正也不会真的做什么。
可阿青夫人简直是把他和兰素亭当做自己的儿子女儿对待。受了人家的恩,却这样恩将仇报,哪怕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狼心狗肺了。
“当然不能这么做。”兰素亭眼神突然变得相当坚定,决然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温叹气道:“所以我才找你问问,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同时对抗焰帅和雪帅,朱温想不到一点赢的可能性。
兰素亭沉吟了甚久,而后轻声道:“以素亭看来,泰宁镇上下都甚有君子之风……”
“这个我当然知道。”朱温打断道。被他杀掉的寇谦之,岂不是天底下第一流的君子。
兰素亭等朱温说完,才续道:“君子可欺之以方。素亭以为,这种事需要一个人去开诚布公地谈,而且用不着太聪明的人。”
朱温愣了愣:“你是说‘四脚蛇’?”
一不小心他也开始用小师妹段红烟起给田珺的绰号。
田珺也是草军中唯一一个雪帅齐克让的熟人。
兰素亭“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段娘子如今当着田将军喊‘小龙女’,背后就叫她‘四脚蛇’,这事可真不地道。”
话是这么说,兰素亭并不会真的对段红烟真的有什么意见。
相比段红烟缜密得体,总能让所有人感到暖心的处事方式,与直率大方的作风,她那些小小的恶作剧,都会被当做少女的一点小任性。
兰素亭又道:“我陪珺姊姊去。”
田珺确实有点笨,就算教了她该说什么,也得个靠得住的人陪着才放心。
朱温自己是决计不能去的。以齐克让与寇谦之的关系,再怎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也难保齐克让看到朱温后,会不会怒极上头,直接拖到辕门外给斩了。
要知道,齐克让再仁德,也曾因原配夫人阿雪之死,在西凉屠了石堡城数千吐蕃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相反,齐克让一定不会为难两个女孩子,尤其田珺还曾经是寇谦之的部下。
“管住那个笨蛋的嘴,千万不要让她喝酒。”朱温郑重叮嘱道:“不然喝得跟死猪一样,连强盗都打不过就麻烦了。”
田珺的身手是不用担心的,年轻一代能打得过她的就没几个。但喝醉了就不好说了。
“没问题。”面对朱温的请求,田珺拍着胸脯打着包票,由于身材的缘故,这个动作显得异常醒目,有种健美的诱惑感。
“不过,这事办成之后,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和我马上斗一场。你都躲了我多久了!”田珺有点恼火地道。
“等和焰帅决战完了再说吧。”朱温淡淡道。
田珺突然没词了。
谁都不能保证面对焰帅的大军,自己还能活下来。
哪怕能说服雪帅齐克让不参战,如今草军上下,从已经号称“冲天大将军”,建年号“王霸”的主帅黄巢,到最微末的战士,都已怀抱必死之心。
朱温当然也不例外。
这时再做什么约定颇有种插旗的味道。
于是田珺携上兰素亭,骑上快马,便向泰宁军治所兖州而去。
草军大部队这时已经转移到宣武镇的亳州,离兖州不算远。由于不久前他们的节度使穆仁裕轻敌突出被朱温斩了,新任宣武节度使也没甚么与草军作战的意愿。
寇谦之麾下的“四圣兽”中,“玄武”高思继已于寇谦之死后离开泰宁军,但“白虎”安仁义和“朱雀”米志诚转为直接向齐克让效力,通过这两位旧友,田珺很快传达上了与雪帅秘密会面的意愿。
第90章 外传 惊焰
“你出去罢。”短短四个字,声线也甚是平静,却有种天然的勾魂夺魄之功,令薄黜龙心旌大荡,脸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动心神色。
不然的话,纵使他是焰帅爱将,“焚天五剑”之一;军营内高杆上悬挂的一片片被高风拂干的违纪将士首级,也难免要邀他上来体验体验。
薄黜龙自然知道,他们的大帅,大唐的女武神,“华蓥焰舞”甄燃玉,并不喜欢男人。
纵然这位女中豪杰拥有着能让天下绝大部分男子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甚至为她不惧生死的天然绰情媚态。
方才在帅帐当中,薄黜龙只是隔着屏风,隐隐约约地瞧见主帅身着一袭赤锦衣裙,侧卧在精美的行军绣榻上。
哪怕看得不真切,薄黜龙也可以肯定,甄燃玉所穿绝非贴身睡衣,只是寻常出行的女子衣裳,更没有半分裸露之处。
然而她就那样攲枕侧卧,身躯的曲线露出隐隐一个轮廓,便足以令人浮想万千。
琉璃屏风是明月颜色,带着罗帷状的纹路,在帐中幽暗的灯火下,似要被轻风拂动,露出屏风后的风景一般。而屏风后那殷红如火的轮廓曲线,隔着明月色的屏风,越发有种销魂夺魄的迷离绰约。
薄黜龙转过身出帐时,偷偷吸了一口帐中的香风,这细微的动作,也被榻上的甄燃玉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对罥烟眉微蹙,露出憎恶神色。
自从十三四岁起,她就基本无法对男人生出好感,哪怕是必须要打交道者,也只能强忍自己的抵触和厌恶……
除了那个男人……
这一切,要从几十年前说起。
身为中山甄氏嫡女的她,在一次家宴之中,饮下一盏“刘伶醉”,顷刻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当她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全身裹着凤冠霞帔,婚房中灯火通明。肥猪一般的韦阿宝,正大力撕扯着她的衣衫,还想将肥肉颤抖着的胖脸向她唇边凑!
甄燃玉顷刻就明白了一切。
她自幼高傲,不愿输于男儿。小小年纪就女扮男装,为家族的护镖生意,闯荡四方,打下了不小的声名。
然而她那贪财的父母,却因韦家家主韦阿宝的财势,数倍于甄家,便收下聘书财帛,许诺将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三十余岁的肥丑鳏夫韦阿宝为妻!此前全赖叔父宠爱她,费力为她拖延阻挨,没想到叔父骤然病逝,为人父母的甄家两口儿,竟对亲生女儿下此黑手!
“啊!”她尖叫起来,奋力抵抗。
“燃玉娘子,你我已经拜过天地高堂,如今你便是我韦某人注定的爱妻。今后这良田万顷,金碧宅院,不都是你的?你为何要挣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