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道:“为了抗倭大业,天大的功劳都可以不要。你是好样的。胜过朝堂上的一群一二品大员。”
“淮安、海上两战,虽非你指挥。但你与倭寇交战时视死如归,奋勇杀敌,没给宫里丢人。这些朕一清二楚。”
“欺君之罪再大,大不过你的一颗忠心。就凭这,朕不但不会罚你,反而要赏你。”
林十三如释重负:听皇上的话音,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嘉靖帝从袖中掏出了一件物什:“林十三,近前来!朕有样东西要给你。”
林十三跪倒,低头挪动到青纱帷帐前,双手举过头顶。
嘉靖帝将那物什放到了林十三的左手中:“这是朕画的平安符,赏你吧。”
一旁的吕芳目瞪口呆。
太祖曾赐开国功臣免死铁劵,不能免死,反而催命。
嘉靖帝从不赐臣子免死铁劵,只赐平安符。相当于纸做的免死券。
至今,嘉靖帝只赐出过四枚平安符。
一枚赐给了从卫辉行宫大火中救驾的陆炳。
一枚赐给了故去的前内相,一生勤勉的贤宦麦福。
一枚赐给了庚戌之变中立下勤王保京大功的勇宦高忠。
一枚赐给了出将入相,护九边安定的杨博。
吕芳和黄锦伺候嘉靖帝这么多年,这么得圣宠,都没捞着嘉靖帝亲手画的平安符。
原来,嘉靖帝之前所言的“另有重赏”,指的是这枚平安符。
有平安符在手,嘉靖在位一日,林十三便性命无虞一日。
林十三在锦衣卫效力也不是一天两天,自然晓得平安符的份量。
他高呼到:“臣林十三,谢皇上隆恩!”
嘉靖帝道:“收好了。只要它不丢,本朝便无人敢杀你。有敢对你起杀心者,神鬼共噬之!”
林十三正要说几句客气话:“臣何德何能”
嘉靖帝却道:“你的‘能’不好说。或许只善于玩宠,不懂如何治国安邦平天下。你的‘德’,却胜过朝堂上九成九的人。”
“朕问你,此去江南,你觉得抗倭为何难?是因倭寇战力太强?是因卫所军战力太弱?”
林十三道:“禀皇爷,若要臣说出真正的原因,请先恕臣无罪。”
嘉靖帝爽朗一笑:“只要你跟朕说实话便无罪。”
林十三道:“抗倭之难,什么倭寇强悍、卫所军羸弱、粮饷不济等等,都是小难而已。”
“真正的大难,是那些江南士族豪强背地里反对抗倭,处处掣肘。”
“江南名义上是朝廷的江南,皇爷的江南。实际却是士族豪强的江南。”
“士族豪强在官场又有数不清的棋手与棋子。”
“平了倭寇,靖了海疆,开了海通了商。他们就失去了走私贸易的暴利。他们自然要使邪力、下绊子、捅刀子。”
“我大明天朝上邦,泱泱大国。财政再吃紧,国力、人口摆在那儿。若真能上下一心,平倭易如反掌。”
“然而强大的王朝,往往患不在外,而在内!”
嘉靖帝一声龙吟:“说得好!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话,朝堂上的那些人其实心知肚明。但无一人敢跟朕明言!”
“你不光知大局,且有说真话的勇气。”
“朝堂上的御史言官个个自称是能言敢谏之臣。却只敢说空话,不敢说真话。”
“他们给你林十三一个小小六品百户提鞋都不配。”
林十三拱手:“皇上过誉。臣虽庸碌,但时时刻刻牢记吕公公交待臣的四个字。”
嘉靖帝来了兴趣:“哦?哪四个字?”
林十三答:“以诚侍君。”
吕芳心里乐开了花:这小子,自己在皇爷面前出彩,还不忘捧我。我何曾说过什么四字真言?
嘉靖帝转头望向吕芳:“你收了一个好外甥。”
吕芳笑道:“老奴恭喜皇爷,您得了一位敢说真话的忠良贤才。”
嘉靖帝似乎还想试探试探林十三,他问:“给你一个府,你治理的好嘛?”
林十三答:“治理不好。”
嘉靖帝又问:“给你一个县呢?”
林十三再答:“治理不好。”
嘉靖帝追问:“给你一个海疆卫所或边关守御千户所呢?你带的好嘛?”
林十三答:“带不好。”
嘉靖帝装出一脸失望的表情:“哦?朕本想抬举抬举你呢。”
林十三道:“臣不敢欺瞒皇爷,邀取重权高位。臣没有本事,既不懂治民,亦不懂治军。只懂宠物事。”
“皇爷将地方府、县或卫所交给臣。臣只会误民、误军。”
“臣不要什么重权、高位。只想在西苑替皇爷养好宠物。”
嘉靖帝再次感叹:“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好,好,好!”
嘉靖帝一连夸了他三个“好”。吕芳在一旁笑道:“皇爷,老奴都妒忌林十三了。老奴侍君凡四十一年,从未被皇爷连夸三个好。”
嘉靖帝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外甥加以历练,今后应堪大任。”
“罢了,林十三,你下去吧。吕芳,送他出宫。”
吕芳领着林十三走出了永寿宫大殿。
吕芳捋了捋前胸:“刚才吓死我了。”
林十三感觉自己浑身瘫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吕芳连忙扶住了他。
林十三结结巴巴的说:“舅舅,外.外甥也吓死了。刚才差点溺在大殿里。”
吕芳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你小子算是对了皇爷的脾气。我们司礼监就需要你这种人才。”
“你已有子嗣,快切了进宫当内宦吧。五年内我保你当司礼监秉笔。”
林十三下意识的一捂下面:“舅舅这可不使不得啊。我刚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家里的美妻也正值当打之年。我还想多享两年齐人之福呢。”
吕芳笑道:“我也就是说说。你有皇爷画的平安符在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何况我猜你那东西比汗毛粗多了。”
林十三跟吕芳打起了荤腔:“还行吧。反正我的妻子、小妾都说够用。”
吕芳笑骂道:“好小子,我没有,你跟我显摆呢是吧?”
舅、甥二人爽朗大笑。刚才的胆战心惊终于一扫而空。
吕芳道:“罢了。你许久没回家,家里人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回家团聚去。”
林十三颔首:“得嘞,外甥告辞。”
吕芳却道:“慢着。我已派人把你家眷接到了狗瘠薄胡同的老宅里。你福寿街的新宅此刻恐怕被求见送礼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你回狗瘠薄胡同老宅去。等团圆过后再抽空应酬那些官员。”
林十三道:“舅舅,您老想得太周到了。”
林十三身穿飞鱼服,威风凛凛的上了一头高头大马,直奔狗瘠薄胡同而去。
两刻后,林十三下马,穿过冰窖铺子回了小院当中。
林有牛跟碧云、虎儿、王小串、芸儿、魅娘、春哥已经等他一天了。
见儿子平安归来,林有牛老泪纵横:“逆子啊,说顺嘴儿了,是宝贝乖儿子。你可回来了!”
碧云和芸儿也抹起了眼泪。
林十三道:“都别哭啊,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有牛摸了摸林十三的飞鱼服:“这是什么官服?”
林十三挺起胸膛:“爹,您老可听好了。这是飞鱼服。我升了北镇抚司百户!”
说完他又一拍绣春刀:“这是绣春刀。”
林有牛目瞪口呆:“祖宗显灵啊!我儿竟穿了飞鱼服,带了绣春刀!改日我一定回趟老家,在祖坟后种几棵福荫树!”
碧云哭着说:“我不求你升官,只求你平安回来就好。”
林有牛道:“都别站在院里哭了,快,咱们去吃团圆饭。”
这桌团圆饭可不是十一个月前的清炖病牛肉、四小件。
林家请了天香楼的大师傅,来家里做了一席水陆八珍。
林十三折腾了一天,水米没打牙,饿得前胸贴后背。人饿得时候吃狗屎都香,何况一桌子珍馐美味?
吃了个三成饱,林十三笑道:“爹,我不光升了官儿。还给您老揽下了一桩大生意呢。”
林有牛问:“什么大生意?”
林十三道:“我们锦衣卫的陆都督开恩,把驯象所一半儿的冰块供应交给了咱福源号。”
林有牛目瞪口呆。
给驯象所供冰,是林有牛的至高人生理想。想当初他送林十三进驯象所当堂贴校尉,为的就是儿子有朝一日发达了,揽下驯象所的用冰生意。
林有牛不含糊,“啪啪”扇了自己老脸两个大逼斗。
林十三道:“爹,您这是做什么?”
林有牛道:“我怕喜痰迷了心窍。你们驯象所一年用冰要三万两银子。一半儿就是一万五千两。这么大的量,咱林家年年都能有大几千两的进项!”
林十三笑道:“是啊。光是这一注生意,您老今后就是京城里数得上的买卖家了!”
林有牛喝了杯酒,压了压惊。片刻后他盘算道:“这么大的用冰量,咱家得赶在冬天前多挖七十口冰窖,多租七百亩荡田。另要多雇十五倍的脚夫。”
“荡田租金没多少,脚夫钱也好说。就是这冰窖得预备七千两银子。短着五千两呢。”
“无妨。咱捧着金饭碗,还怕找不到银子?明日我就去蒲州人开的银号里借贷。”
林十三如今是北司飞鱼,西苑的当红宠臣。林家又有驯象所的大生意在,蒲州算盘精们一定乐得借出五千两银子。
林十三却道:“区区五千两银子,算个屁啊。还用跟蒲州人借贷?”
说完林十三从随身的牛皮褡裢中掏出厚厚一沓银票:“这是三万两银子,都是一路上地方官送的。别说七十口冰窖,三百口咱们也开得起!”
林十三此次南行共得银五万五千两。五千两分给了孙越,两万两用来抚恤锦衣卫阵亡、重伤袍泽家眷。如今剩下了三万之数。
“啪啪”林有牛又扇了自己俩大逼斗,比之前的两个更响,更脆。
他的老脸都被自己扇红了。
林十三哭笑不得:“爹,您老啥时候有了扇自己玩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