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道:“唐先生,我不明白。淮安有整整一个卫、四个千户所、十一个百户所。加起来有卫所军上万人。他们就坐视倭寇随便攻击各个县城?”
“另外,昨夜咱们夜袭倭寇。轻松杀五十人。去年为何五十多个倭寇能够横行江南?”
唐顺之答:“你问到了点子上。卫所军制乃是太祖所定,当初太祖曾自豪的说‘咱养百万兵而不费一文’。”
“可卫所军制到了今天,却早已朽败不堪。士兵沦为了卫所军上官的家奴、雇农。”
“如果你是卫所军士兵,你为何要去打仗?打赢了,赏银恐怕还不够还借上官的高利贷。”
“打输了,脑袋搬家。”
“少林僧兵能打,是因他们有佛家之大信仰。你跟一群卫所军老粗谈什么大信仰?没用!”
“广西狼兵能打,一来是因他们故乡民风彪悍。二来是因他们是朝廷特旨拨发饷银。且瓦氏夫人从不克扣。”
“你给卫所军拨军饷试试。户部拨下来一百万两银子,先是各省都司衙门分一分,兵备道衙门分一分。总兵、参将、副将,诸卫指挥使、同知、佥事、千户、镇抚、百户、总旗再层层扒皮分一分。”
“真正落到底下士兵手里,恐怕只剩下几个铜钱。”
林十三听了唐顺之这一番宏论,感慨道:“照您这么说,东南三十万卫所军就都是废物,抗倭根本用不上。”
唐顺之颔首:“没错!打起仗来,他们站脚助威,敲敲边鼓倒是可以的。指望他们上阵杀敌?没门!”
“想要完成抗倭大业,必须要编练新军。人数不用多,两三万便足够用。”
林十三问:“卫所军再羸弱,去年也不至于让五十几个倭寇横行江南数月。那是三十万个人,不是三十万头猪。”
唐顺之笑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给你挑明了吧。”
“五十三名倭寇途径十七府五十八县。其中有七府三十一县报上来粮仓被烧或银库被抢。”
“我问你。粮仓和银库真是倭寇烧的?抢的?五十三个倭寇个个天生神力,搬得走几十万两银子?”
林十三愕然:“您是说,地方官府贪墨钱粮,把锅甩给了倭寇?”
唐顺之颔首。他喝了口茶,又道:“另外,这场仗还牵扯到了党争。有人想让张经、李天宠、王崇古死。”
“张经、李天宠是两个蠢货。本想着纵寇,平一平江南各地官府的亏空烂账。可他们没想过,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朝廷里的人还能让他们活嘛?”
“赵文华参这二人是养寇自重,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只有王崇古是个聪明人。带兵全歼了这五十三人。这才安然无恙,高升宁夏按察使,离开了东南这块是非之地。”
唐顺之有才学,但不是个城府深的人。今日与林十三并肩作战。他已将林十三当成了同生共死过的袍泽。对于江南之事,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十三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发出感慨:“啊?原来是这样。”
“啊,他们怎么敢!”
一番畅谈过后,唐顺之总结道:“此番上头派你来东南找什么白鹿祥瑞。你好好找。一切听胡宗宪的。”
“东南想要破局,或许关键就在那虚无缥缈的白鹿身上。”
“唉,军国大事竟系于所谓的‘祥瑞’。身为大明臣子,真感到可悲、可叹啊!”
唐顺之与林十三一番深谈。林十三顿感自己身上责任重大。
沈惟敬在一旁问:“唐先生。您的鸳鸯阵法为何不教给狼兵?”
唐顺之解释:“狼兵打仗厉害,胜在‘野蛮’二字上。鸳鸯阵法只会束缚他们的长处。”
“说到底,还是得募新军啊。若新军以鸳鸯阵法抗倭,只需两三万人,东南倭寇必溃不成军。”
这一夜,林十三几乎没怎么睡。一来是白天恶战,他杀了两三个倭寇。尚在亢奋之中。
二来则是因唐顺之的话触动了他的心。
在京城时,他每天只琢磨宠物那点事儿。
此次来江南,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一夜无话。翌日,众人再次踏上了路途。
他们的运气不错,从盱眙到杭州的这八百里路程,他们没有再遇上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七月十三。杭州城内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唐顺之和林十三坐在椅子上,静待胡宗宪。
不多时胡宗宪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唐顺之和林十三起身给他行礼:“胡抚台。”
胡宗宪道:“唐兄,林小兄弟,快坐。我前些日子看军报,得知你们在淮安府遇险,与倭寇血战了一番。着实担心的很啊。”
唐顺之毫不谦虚的说:“一场小仗,衣角微脏罢了。俞大猷、戚继光关在何处?我要去见见他们,可否?”
胡宗宪当即应允:“去吧。他们关在巡抚衙门大牢里呢。南京锦衣卫将他们奉为上宾。”
转头胡宗宪又对林十三说:“上回让你给我寻白羽弓尾鸽。这回要靠你去寻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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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西湖船娘妙(五千字章)
胡宗宪和唐顺之皆是严党。他们都是赵文华一手提拔起来的,属于自己人。故唐顺之没跟胡宗宪客套,打了个招呼就离开客厅,去大牢看俞大猷、戚继光。
客厅之内只剩下胡宗宪和林十三。
胡宗宪道:“明跟你说了。白鹿只是出自渔民传说,虚无缥缈。”
林十三心领神会:“祖父,孙子我明白。我在杭州徘徊几日,就给皇爷上奏疏,说目睹了白鹿祥瑞降世。”
“到时您便可以祥瑞降世为名,请求皇爷开恩,赦免台州之败的获罪将领。”
自林十三认识胡宗宪那天起,便以祖孙相称。其实胡宗宪时年不过四十五岁而已。
胡宗宪尴尬一笑:“啊,我查了下卫里的册籍。我的父亲是你的祖辈。你今后还是称我一声世叔吧。”
封疆大吏给林十三脸,林十三不能不兜着。他拱手道:“啊,是。小侄此番来浙,严阁老也好,吕公公也好,陆都督也好,都派人打过招呼了,让小侄全听世叔的。”
胡宗宪道:“嗯,你得坐船去一趟舟山群岛,做做样子后再上奏见到了白鹿。别忘了,杭州城里还有个巡按御史王本固。更有不少应天巡抚赵贞吉的耳目”
林十三颔首:“成。我明日便出发去松江,由松江入海去舟山。”
胡宗宪道:“不急。你先在杭州城内逛几日。一切花销全算巡抚衙门的。为防意外,我给你找了个善于航海的水师小将当帮手。他名叫陈璘,得四天后才到杭州。”
林十三拱手:“多谢世叔照应。”
胡宗宪又道:“与你同行的沈惟敬到杭州了吧?”
林十三答:“到了,现在贵衙的客房那边休息。”
胡宗宪道:“明跟你说了吧。我要跟汪直接洽招安事宜。又怕朝廷里有人说闲话。只能找你们锦衣卫的人当使者。这才去信给你们陆都督,让他派了沈惟敬来。”
“哦,招降汪直的事十分复杂,有引火烧身之虞。放心,这事我不会让你掺和。”
林十三感激道:“多谢世叔替侄子我着想。我这人只会玩宠、寻宠,脑子不够使,若承担了大差事恐怕会办砸。”
胡宗宪拍了拍手。他的三儿子胡柏奇走了进来。
胡宗宪道:“这是犬子柏奇。柏奇,这位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大哥,林十三。”
胡柏奇拱手:“啊,林大哥,久仰大名。”
林十三笑道:“原来是柏奇兄弟。果然一表人才。”
胡宗宪道:“他别的不精,唯独精于吃喝嫖赌。杭州城好耍的地方都让他耍遍了。这几日让他领着你在杭州各处好好逛逛。”
林十三道:“那就有劳柏奇老弟了。不过,柏奇老弟脸上怎么挂着青?我刚看你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想是跟随世叔抗倭受了伤?”
胡宗宪叹了声:“唉,你真高看他了。他从老家来杭州时一路招摇过市、飞扬跋扈。被淳安知县海瑞臭揍了一顿。”
林十三惊讶:“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七品知县,敢打巡抚家的公子?”
胡宗宪是个有容人大量的人,就是通常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儿子挨了打,他反而替打人的说起了好话:“这怪不得海瑞。海瑞是个清官、好官。犬子挨他的打是咎由自取。是不是,逆子?”
胡柏奇哭丧着脸:“是。海知县打儿子打得好。儿子活该。”
胡宗宪道:“罢了。你领你林大哥去西湖逛逛。来啊,把沈惟敬沈总旗叫到客厅来。”
胡柏奇领着林十三和孙越出得巡抚衙门。
胡柏奇笑道:“杭州没甚好耍的。也就西湖船娘马马虎虎还凑合。我领二位哥哥去西湖,咱们晚上就住了花船上。”
孙越兴奋的直搓手:“听说过在马车里的,没听说过在船上的。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儿啊。”
林十三解释:“西湖船娘最擅烹饪。你这人,一贪吃,二好色。今晚可算能二者兼得了。”
正说着话,三顶轿子已经准备好了。
在京城,七品总旗坐轿是犯忌讳的。在地方上则不然。别说堂堂巡抚的客人了,连那些知县在当地都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
三人坐着轿子,来到了西湖边。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此时虽是七月,西湖风光亦是秀色可餐。已近傍晚,无数轿子、马车停在了花港码头前。
花港码头边停着无数画舫船。这些画舫船都是花船。大一些的三层画舫船有三到五个船娘。
胡柏奇显然是画舫船的常客。他刚到码头边,几个船龟便围了上来:“胡公子,艳娘许久没见您,想您想得都吐白沫子了。”
“胡公子,我们船上刚来了一位二十九的姐姐。那叫一个技艺纯熟。”
“二十九的有什么稀奇?我们船上刚来了个十五的。”
胡柏奇先是调笑道:“想我想的吐白沫子了?上面的嘴吐还是啊?哈哈哈。”
“你船上来了个十五的?笑话。要赏瘦马,我们就去瘦马馆了。找船娘找的是风韵,而非稚嫩。”
孙越在一旁听得血脉偾张:“胡公子,赶紧选条船。咱探一探西湖船娘到底有什么古怪。”
胡柏奇高声问道:“玉娘的船出没出码头?船龟呢?”
一名船龟上前:“胡公子,我是玉娘船上的。我们的船虽未出码头,今夜却已被几个徽商包了。”
胡柏奇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帖:“把我的帖子给那几个徽商。让他们下船。我今日有几个贵客要接待。”
自古商人都是找官员当靠山。徽商们多识趣儿,怎么会跟巡抚家的公子抢女人?
不多时,几个徽商下了玉娘的花船。
为首的胖徽商朝着胡柏奇一拱手:“我们不知胡公子今夜有雅兴。差点夺人所爱,您万勿与我们一般见识。”
胡柏奇对待徽商们很是和善:“哎呀。原来是商会的王会首。我今夜来了两位贵客,麻烦诸位再寻一条船。”
想当初胡宗宪起家便是跟徽商借的钱。如今胡宗宪在东南筹措军饷,购买低价的军粮,置办军需,皆要求着徽商。
故胡柏奇不会轻易得罪他们。
三人上了玉娘的花船。
玉娘乃是西湖花业公认的花魁。她的花船上共有四名船娘。个个都是色、艺、技三绝。
色指的是美色。艺指的是厨艺。技嘛,指的是衽席之术。
这三层画舫,一层是食厅舱,二层是景厅舱,三层是寝舱。
顾名思义,一层吃饭,二层观景,三层办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