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孙越、沈惟敬三人已满身是血。
林十三不知自己亲手杀了几个倭寇。也许是两个,也许是三个。他已力竭,无力的挥舞着腰刀。他都不知道自己砍的是谁。
就在此时,平地响起一声雷!
“袍泽莫慌,广西狼兵来也!”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林十三转头一看,只见身后有五六百明军蜂拥而至。这些明军与卫所军不同。
普通卫所军身穿鸳鸯战袄,头戴兵笠;他们则是头上戴兵笠,脚上踏草鞋,长裙及膝。
普通卫所军用的武器大都为长枪、腰刀;他们则是手持标枪、短刀。
普通卫所军用的是包铁的虎头盾牌;他们则是手持燕尾牌。
唐顺之往后看了一眼:“弟兄们,狼兵来了!此战我们必胜!打起精神,杀!”
狼兵中为首的将领骑着一匹云贵矮马,是个女人!
这女人六十多岁,身穿轻便的布面甲,手持一柄斩马刀。那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女人名叫瓦氏夫人。
瓦氏夫人,广西田州土官岑猛之妻。因丈夫、儿子早亡,瓦氏夫人不得不亲摄州政,政绩斐然。
嘉靖三十三年,时任浙直总督张经下令,征调田州狼兵入浙抗倭。瓦氏夫人上书朝廷,亲自带兵出征。
在浙江抗倭三年,瓦氏夫人威名天下扬。
嘉靖帝开特例,先封瓦氏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又封“女官参将总兵”,职正二品。
她成为大明自开国以来,唯一一个既受封诰命又受封将职的女人。
东南百姓皆称之为“石柱女将军”。
瓦氏夫人带着六百多狼兵,从倭寇后方席卷而来。像是一柄大锤狠狠捅在了倭寇腚上。
用后世的话说,狼兵和少林僧兵皆是特种兵。
倭寇被前后夹击,顿时大乱。
倭寇把登陆抢劫看成了做生意。盱眙县城没打进去,他们已损失惨重。这场仗再打下去只能赔本。
于是野原光治再次挥动大嗦了蜜:“统统撤退!”
一千八百倭寇在盱眙城下扔下了五百多具尸体。剩余一千三百人朝着东边退却。
瓦氏夫人却没有追击。不是她不想追,而是她没有兵力去追。
广西狼兵出桂之时,不过两千余人。在福建、浙江、南直隶转战三年后,人数仅剩下一千两百左右。
这一千两百人,如今有六百被调往了台州防倭。
剩余六百人被调到淮安府,奉命击退登陆的倭寇。
淮安府境内如今有三四股倭寇。
六百狼兵就像是后世的消防队。倭寇打哪座县城,他们便赶到哪里。他们兵力严重不足。
兵力不足便打不起追歼仗,只要将倭寇赶跑便要见好就收。
林十三等人终于来到了盱眙城门前。
五十九岁的瓦氏夫人朝着唐顺之一拱手:“在下女官参将总兵,瓦氏。”
唐顺之拱手:“在下兵部职方司郎中,唐顺之。久闻瓦氏夫人威名,失敬失敬。”
瓦氏夫人没了刚才在马上的飒爽英姿。她不住的咳嗽:“哦,咳咳咳,原来是,咳,唐郎中。”
林十三也一拱手:“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林十三。”
瓦氏夫人皱眉:“锦衣卫?把俞帅和戚将军抓起来的锦衣卫?你们的脑袋是不是被野狗吃了?”
林十三哭笑不得,忙不迭的解释:“抓俞帅、戚将军的是南京锦衣卫。并非我们北镇抚司。”
瓦氏夫人上下打量了林十三一番:“看你一身是血,今日也算跟倭寇拼了命,是条好汉。”
林十三道:“幸得瓦氏夫人相救。否则我跟这些锦衣卫的袍泽,今日全得殉国。”
瓦氏夫人夸赞道:“你们都是锦衣卫?打得不错。我看你们不足百人,脚下得有二三百倭寇尸体。”
林十三道:“这是唐先生指挥得当之功。”
就在此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走了过来。和尚左手做佛揖,右手则拎着一根包铁长棍。
唐顺之问:“大师是?”
和尚自报家门:“噫,俺是河兰嘞!小庙嵩山少林寺。贫僧月空。”
(注:考证了下。嘉靖抗倭时期的协守淮安的僧兵是来自于嵩山北少林。上章写成了南少林,错了。已改。)
林十三惊讶道:“少林寺是小庙?大师过谦。您和一众师父不在河南念经,怎么跑到浙江杀倭来了?”
唐顺之在一旁解释:“林传奉你有所不知。嘉靖三十三年,南京中军都督给嵩山少林写了封信,让嵩山少林派武僧前来浙江抗倭。少林欣然应允。”
唐顺之不知道的是,少林寺方丈坦然法师派大弟子月空为首领,选弟子前往东南抗倭。为了确保每一个派出来的弟子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月空使用了“打出山门才出寺”的少林规矩。
选定抗倭弟子后,少林寺给每人配了一匹马,还有一根七尺长,十五斤重的包铁大棍。
这两年,少林僧兵跟广西狼兵一样,在东南打出了赫赫声威。但可惜他们跟狼兵一样,人数不多。
孙越在一旁多嘴:“不是说佛家以慈悲为怀嘛?杀倭寇岂不是破了杀戒.”
月空大师作了个佛揖,说了一番话,字字铿锵有力:“阿弥陀佛。慈悲杀生,一杀多生。”
“倭寇不算是人,只算是地狱邪魔。降魔除妖,佛门弟子本份。杀倭护民才是大慈悲。”
“我等是行菩萨道的杀人法。倭寇造无间罪,我等杀倭功德无量。”
林十三率幸存的一众锦衣卫袍泽齐齐向着月空大师拱手:“大师大义!”
月空还礼:“阿弥陀佛。”
瓦氏夫人问唐顺之:“你是兵部职方司的郎官,来东南是督战的?”
唐顺之答:“正是。”
瓦氏夫人叫苦:“督战?那督不督粮饷?我的狼兵儿郎已有两个月未见粮饷、赏银了。我去找赵贞吉要,他每回都推三阻四,说什么东南财政吃紧,让我们跟他共度什么时艰。”
林十三在一旁观瞧,只见瓦氏夫人身后站着的狼兵个个穿着草鞋,有些鞋底都快磨烂了。
他们的战裙也已破旧不堪。
林十三心中暗骂:江南的官员进京,随便找找门路送送礼就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扔。要银子办抗倭正事儿,他们倒说什么共度时艰。
我焯他们娘!
突然间,林十三想到了自己收的那些程仪。
在宿迁府时,他为携带方便,将收取的一万五前两程仪全部换成了银票。全都揣在身上。
林十三从怀中掏出了那一叠银票,银票已有不少沁了血。
林十三道:“这一万五千两银子,两千两给月空法师添置军械。剩下一万三千两全部都给狼兵充作军费。”
瓦氏夫人问:“这么多银子?是朝廷拨给我们的?”
林十三可不好意思说,这是他一路收的程仪。他只得编谎:“这些是沿途的官员、士绅捐助的抗倭银。给狼兵、僧兵得其所哉。”
经过昨夜、今日两番恶战,原本喜爱银子的林十三突然超脱了。
乱世之秋,人若鸿毛、命若野草。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放在他手里,他不过多吃几个利钱,多买几只好虫。
若交给瓦氏夫人,不知能多杀多少倭寇,多救多少百姓。
人活一世,圈子很重要。
当身边圈子里的全是唐顺之、瓦氏夫人、月空大师这种无私报国之人,心灵自然也能够得到净化。
林十三在他们面前,实在自私不起来。
病恹恹的瓦氏夫人毫不客气的接过了银票,数出两千两交给月空大师。
瓦氏夫人道:“多谢了,林总旗。”
林十三道:“谢字不敢当。今日能够跟您这样的当世花木兰、梁红玉并肩作战,实乃林十三余生之荣幸。”
“今日救命之恩,林十三愿涌泉相报。”
瓦氏夫人摆摆手:“客套话就别说了。你若真有良心,跟你们锦衣卫的头头打声招呼,把俞帅、戚将军放了。台州之败,罪不在他们。”
林十三没有贸然答应。
他心中清楚,俞大猷、戚继光被监禁,里面不知牵扯了多少朝堂角力、党同伐异。
救他们,不是那么好救的。
等去了杭州,听听胡宗宪怎么说再做打算。
就在此时,一名狼兵斥候来报:“禀夫人。金湖县求援,一股一千五百人的倭寇已进入金湖境内,他们好像要打金湖县城。”
瓦氏夫人朝着唐顺之等人一拱手:“军情如火,我就不进城了。得立即带兵赶往金湖县。”
“我听说锦衣卫是皇帝的身边人。林总旗,你能不能跟皇帝陛下说说,多建几支能打的军队。别让我们狼兵和僧兵疲于奔命。”
建立新军比营救俞大猷、戚继光更难,更敏感。
林十三只能敷衍:“啊,我会上奏疏。”
瓦氏夫人带着六百狼兵先行赶往金湖。
月空大师问林十三:“阿弥陀佛。你们要去哪里?”
林十三答:“我们奉旨要去杭州。”
月空大师道:“此去杭州尚有八百里。我分五十名武僧护送你们?”
林十三连忙道:“不必不必。你们在淮安抗倭,本就兵力不足。我的袍泽虽只剩下四十多人,只要躲着点大股倭寇,应该能顺利到达杭州。”
月空大师作了个佛揖:“阿弥陀佛。那贫僧也去金湖,杀倭寇,造无量功德去也。”
僧兵们在月空大师的带领下,离开盱眙城下,向东而行。
林十三感慨:“若大明军队每一支都如广西狼兵、少林僧兵。何愁倭寇不除,何愁北边不安?”
感慨完,林十三带着幸存袍泽前往刚才的阵地,救治身受受伤的兄弟,为阵亡的兄弟收尸。
今日一战,锦衣卫百余人,战死二十五人,重伤三十四人。
林十三将伤员安置在盱眙城中修养。战死的则先行入棺,等待锦衣卫派人来迎棺回京。
人都是会成长的。这一场恶战让林十三成长了不少。
原来,这世上不光只有那些只知内斗的狗蛋子文官。还有一批为了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国之脊梁。
众人打算在盱眙城歇一晚,明日再出发南下。
林十三和孙越、沈惟敬、唐顺之相互帮忙包扎着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