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吕芳起身:“好了,我先回永寿宫伺候皇爷了。”
今夜的林宅份外热闹。
吕芳前脚走,罗龙文后脚就来了。
罗龙文笑道:“师父,恭喜你啊。我听说你要出京办差。我是做过传奉官的,晓得传奉官出京的种种好处。”
林十三惊讶:“恩公,你消息这么灵通?吕公公刚给我传了旨啊。”
罗龙文笑而不语。
林十三心中了然:看来永寿宫中亦有严党的耳目。
罗龙文道:“我这番来你这里,是代严阁老传话。阁老说,林十三是个聪明人。应该晓得东南谁忠,谁大奸似忠。”
林十三脱口而出:“真正为百姓做事的是忠。遇事当缩头龟、三不沾的是大奸似忠。”
这是林十三心中真实所想。
罗龙文一拍手:“嘿!不愧是你!果然深明大义。咱师徒交往也有大半年了。都是实在人,也是明白人。”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此番你去东南得好好帮胡宗宪。寻白鹿的事情,你得听他的。”
“其实白鹿只不过是个幌子。帮胡宗宪哄好皇上,办好抗倭大事才是真格的。”
林十三又说了几句让罗龙文刮目相看的话:“我又岂能不知,大明真正的白鹿不在舟山群岛,而在杭州城内的浙江巡抚衙门。”
“胡宗宪才是咱大明朝真正的白鹿啊!”
罗龙文握住了林十三的手:“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你的见识远胜于都察院、六科廊那些聒噪的乌鸦。”
说完罗龙文从袖中拿出来一个信封。他将信封交给林十三。
林十三问:“这是?”
罗龙文道:“信封里写着江南三十六位官员的姓名、官职。他们都是阁老、小阁老的门生故旧。”
“你若遇事,可以求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们一定会对你施以援手。”
林十三收好信封:“多谢了。”
罗龙文却道:“错了。是我们这些人该谢你。等你帮了胡宗宪的忙,从浙江回来。小阁老亲自设宴款待你。”
林十三送罗龙文出门口。
罗龙文突然想起了什么:“传奉官出京,是可以带家眷的。但我劝你不要带。其一,东南始终不太平。家眷跟着去有危险。”
“其二嘛”
林十三问:“其二如何?”
罗龙文笑道:“其二,家有贤妻,如有宝树。带宝树出行,你会错过一整片树林。”
林十三颔首:“明白了。”
罗龙文刚走。林家今夜又来了第三位大人物,锦衣卫少掌柜陆绎。
陆绎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厮。
林十三将陆绎让进了书房上座。陆绎道:“客套话就不说了。让你认识个人。”
说完陆绎一指身边的小厮:“此人名叫沈惟敬,职南镇抚司总旗,专司倭寇军情事。他是嘉兴大族出身,会说倭话。”
“此番他随你一同去浙江。名义上是你的小厮。实际上你们互不统属。你不要干扰他做事。”
林十三拱手:“沈总旗,久仰久仰。”
沈惟敬拱手:“林总旗,幸会幸会。”
陆绎补充道:“你林十三如今在西苑正当红。名气比沈惟敬大的多。”
“但说句实话。若论对朝廷的功劳,你远不及沈惟敬。沈惟敬多次深入倭国刺探情报,九死一生。”
“此番你们同行江南。你切不可恃宠而骄,欺侮同僚。”
林十三本就不是个爱仗势欺人的势利眼。他道:“属下牢记少掌柜教诲。”
陆绎又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几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沈惟敬知。”
“其实,虚无缥缈的白鹿并不是最重要的。”
林十三试探着问:“敢问少掌柜,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陆绎答:“抗倭是最重要的。”
林十三颔首:“少掌柜教诲,属下牢记于心。”
陆绎起身:“事情说完了。我打道回府。林十三,你走时我就不去送你了。”
说完陆绎竟以少掌柜之尊,朝着林十三一拱手:“山高路远,一路保重。”
林十三连忙还礼:“多谢少掌柜。”
今夜的第三位大人物刚走,今夜又来了第四位大人物。工部尚书,赵文华。
赵文华身后跟着一位司官,兵部职方司郎中,唐顺之。
徐党的清流们总说,严党高官如赵文华等除了党同伐异、贪污纳贿、整人杀人外,就只有两个不会。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其实他们完全是在泼脏水。
任何一个能够做到一部尚书的人,必有其可取之处。
赵文华本人能力不行。但他有一项大本事:提拔那些比他能力强的人。
提拔比自己强的人,往往需要极大的胸襟。
胡宗宪自不必说,是赵文华一手从江南带到京城,引荐给严嵩的。
眼前这位唐顺之唐郎中,亦是靠赵文华举荐才得以执掌职方司。
唐顺之与赵文华同为嘉靖八年进士。唐顺之是二甲第一传胪,赵文华则是二甲第八十七名。
二人名次相差悬殊,官运却正好反过来。
赵文华善于巴结逢迎,后又认了严嵩做义父,一路平步青云,成为部院大臣。
唐顺之则在官场蹉跎十年。一直在几个部之间徘徊做主事。后来更是隐居深山十六年。
唐顺之升不上去,完全是因为他没将精力放在官场应酬、阿谀奉承、钻营升迁上。
他把闲暇时光全用在了习武和钻研算学、兵法、军阵、火器甚至占星上。
唐顺之算得上个小号的王阳明。这个以后会细嗦。
去年赵文华赴东南“巡查防务”。他本人不懂军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年唐顺之。
他知道唐顺之有经世济时之才,熟悉江南海防,通晓军事,还胸怀治国平天下的大志向。
故他临行前,去往唐顺之隐居的宜州山中拜访。询问东南抗倭之策。
唐顺之一番解答,赵文华惊为天人。他给朝廷上奏疏、给首辅严嵩写举荐信,力荐唐顺之为兵部职方司郎中。
兵部职方司,专司制定明军用兵方略。唐顺之得以施展所长。
应该说,唐顺之是个如假包换的严党。
可惜后世某些史家秉承着非黑即白的原则——奸党里就不能有好人。说什么唐顺之只是为了抗倭大业与严党虚与委蛇,并非真心依附严嵩之类.
言归正传。
赵文华领着唐顺之来访,这是今夜来林家的第四拨人。
赵文华道:“小十三,这位是兵部职方司的唐顺之唐郎官。他此番受命前往东南督战,与你同行。”
林十三连忙道:“啊,能够与唐郎中同行,小人荣幸之至。”
赵文华问:“难道你不问问,我为何让他与你同行嘛?”
林十三答:“回赵部堂的话。您若想让我知道,一定会告知。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苦多问?”
赵文华伸出了大拇指:“你小子做人做得通透啊。罢了,跟你打招呼了。过几日你们一同启程吧。”
今夜四拨客人来访。林十三确定了两个同行的同伴,一个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总旗沈惟敬,一个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唐顺之。
林十三还想带上自己的徒弟孙越。他们向来是一根绳上的两个小蚂蚱。
至于家眷,林十三不打算带。那可是倭患丛生的东南。御史返乡都有被倭寇砍死的。何况官员家眷?
晚上,他嘱托碧云照顾好家里。又是一番缠绵自不必说。
翌日清晨,林十三来到了西苑,交待一众养宠内宦不要趁他不在,上下其手捞钱。
随后他又去了一趟锦衣卫本衙,跟上司刘守有作别。
刘守有这一番很大方。给了他两个北司总旗队沿途保护他。
他最后去了驯象所。找老上司常青云作别,又找到孙越,提出让他跟着去江南。
孙越乐得跟林十三去江南长长见识。师徒二人一拍即合。
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十八。传奉官林十三启程,离京前往东南,替嘉靖大皇帝寻找白鹿祥瑞。
此番南下,林十三等人走的是水路,沿运河南下。
出京三日,传奉官船在北直隶沧州府停靠。沧州知府率阖府官员迎接。
沧州知府姓徐,是严党小喽啰之一。
徐知府先给林十三行了礼,问了圣安。
随后徐知府笑道:“林传奉来了我们沧州,我们沧州的官员士绅已经说好了,定要好好款待,让您宾至如归。”
说完徐知府又压低声音:“贱内的妹妹是罗龙文罗郎中的第七房小妾。”
林十三道:“啊,原来是自家人。”
徐知府拍了拍手。
两个人捧着两个红漆盘来到了林十三面前。红漆盘上盖着一方红布。
徐知府道:“区区几十两程仪,不成敬意。一份是给林传奉您的。一份是给唐顺之唐郎中的。怎么不见唐郎中?”
林十三答:“他说他留在船上钻研兵书和舆图。就不下船跟我们一同瞎逛了。”
徐知府颔首:“那好。来人啊,把这一份送上船。”
说完徐知府又给林十三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十三会意,掀开了红漆盘上的红布。上面有六个银锭,都是十两锭,区区六十两而已。
这是表面上的“程仪”。
银锭下还压着一张银票。银票上大书“白银一千两正”。
林十三搓了搓手:“啊呀,我不过是途径贵治。怎么好收这么重的程仪?”
徐知府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你要不收,沧州的官员、士绅恐怕会寝食难安。”
说完徐知府再次压低声音:“银子是沧州士绅们凑得。不是下官自掏腰包,林传奉万勿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