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浙江攀附赵文华,到随赵文华来京这段日子,他深深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老话。
说句后话,胡宗宪得势后经常挪用公帑充作用度,被人戏称为“银山总督”,也正是因为发迹前吃过没钱的亏。
林十三接过了胡宗宪手中的银子:“胡御史,请您在贤良寺静候佳音。”
得了银子,林十三师徒来到了鸽子刘的飞奴店。
鸽子刘问:“你那只白羽弓尾找到了嘛?”
林十三答:“我正是为寻鸽的事来此。”
他将“裹鸽赛”的计划说给了鸽子刘。
鸽子刘当即伸出了大拇指:“好办法。”
林十三道:“有劳刘爷挨家告知京城里裹鸽子的锅伙、打行兄弟们。”
鸽子刘笑道:“你放心。裹鸽赛本来就是鸽行的一桩盛事。同行们难得凑在一起比比本事,还有八百两的彩头可拿。他们一定踊跃前来。”
林十三道:“可惜,你如此上心这件事。我却没有好处给你。”
鸽子刘意味深长的说:“能替住在贤良寺的贵人办事,本身就是一桩好处。”
“我混迹京城二十多年,干着上不得台面的营生。一直没翻过船,靠得就是让自己对贵人们来说有用。”
鸽子刘那句“让自己对贵人们来说有用”令林十三有醍醐灌顶之感。
林十三暗道:是啊,我如今当着严党、陆都督之间的传话筒。随时都可能被灭口。保命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对他们来说有用。
“有用”二字是我的护身符。
鸽子刘喊来三十多个打行弟子,吩咐他们挨户告知裹鸽子的弟兄来飞奴店。
林十三又递给他二百两银票:“这二百两你兑成碎银子,让你的打行弟子们到京城各处采购豌豆糕。”
鸽子刘拿了银票:“成。我这就让他们去办。”
午时。
京城二十八锅伙,十三打行内裹鸽子的地痞齐聚飞奴店的后院。他们足有四五百人。
原本宽敞的后院人挤人人挨人,人从众,显得有些拥挤。
林十三已让孙越兑出了八百两现银。鸽子刘的小妾“大白鸽”身穿合体的小衫、袄裙,撅着大腚将四十枚二十两制银锭堆成了一座小山。
围观的一个地痞们赞叹了一句:“真白嘿!”
旁边的地痞笑骂道:“咱打行规矩,觊觎大嫂要下油锅,小头朝下。”
那地痞连忙辩解:“我说的是银子真白。”
林十三高声道:“弟兄们,白的玩意儿谁都喜欢!白银子能买白女人,对吧?”
地痞们哄笑:“没错。这么多银子,我讨五个小妾都够了!”
“瞧你那出息。我要有这么多银子,就天天睡怡红楼,夜夜当新郎。”
林十三道:“裹鸽赛的事,刘爷应该已经跟你们说了。”
地痞们回道:“说了。要裹白羽弓尾不是?那玩意儿可不好裹啊!”
林十三道:“不好裹是因为你们不知它的习性。我告诉你们两个窍门。其一,要在夜间放飞裹鸽。”
“其二嘛”
林十三举起一包豌豆糕:“其二,白羽弓尾最喜欢豌豆的味道。要把豌豆糕熬成浆子,刷在裹鸽的鸽尾上。”
第50章 噫,好,我中了!
京中养鸽,二十只为一鸽棚。一棚分两群或三群。
三对鸽或五对鸽为一鸽群。所谓“三五成群”典故正出于此。
裹鸽子的地痞们,通常少则有两三个鸽棚,多得有十个鸽棚。
五百多地痞,加起来恐怕得养了五万只左右的裹鸽。
傍晚时分,壮观的一幕开始了。
地痞们已按林十三所言,在自家裹鸽的鸽尾上刷了豌豆糕浆。
日暮时分,他们各自在家里打开鸽棚,拿着带着彩条的木棒拼命挥舞。五万只裹鸽从京城的四面八方飞向天际。
鸽鸣声响彻云霄,传遍京城,甚至惊动了西苑的嘉靖帝。
嘉靖帝对侍候他的黄锦说了几句:“怎么今夜京城的鸽鸣声这么重?着实悦耳的很。让百鸟房关严了鸽笼,省得朕的御鸽被野鸽裹了去。”
嘉靖帝哪里能想到,今夜京城这场鸽鸣狂响,是他的家奴——锦衣卫中一个小小校尉捣鼓出来的。
林十三和孙越坐在飞奴店后院的小银山边,坐等有人前来交鸽领头彩。
鸽子刘的小妾“大白鸽”殷勤的给林十三和孙越倒茶、端果子盘。时不时给林十三抛个媚眼。
林十三不为所动,恭敬的一口一个“劳烦嫂子”。
“大白鸽”见他不解风情,转而朝着孙越抛媚眼。孙越馋得哈喇子都快淌出来了,二人的眼神短兵相接,简直称得上天雷勾地火。
林十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大白鸽”这才扭着腰肢离开。
孙越低声道:“确实白啊。”
林十三骂道:“别胡说八道的。朋友妻不客气.不可欺,这是做人的原则。”
孙越涎笑道:“徒弟我也就是过过眼瘾。”
林十三问:“你家里又不是没有。何苦馋别人家的?”
孙越哭丧着脸:“我两岁时我爹给我娶了二十四的童养媳。那母老虎今年都快四十了。”
“我要有师父你的财力,死活娶个狐狸精似的小妾。”
二人从傍晚一直等到了子夜时分。
林十三靠在小银山边打起了盹儿。
孙越趴在桌上鼾声如雷,涎水流得像一条大河。
与此同时,城北的一棵白杨树上,树顶枝岔间有一个野鸽子窝。
白羽弓尾鸽跟一只野母鸽你浓我浓,好不亲热。
前日它在贤良寺上空盘旋,偶遇了这只热情似火的野母鸽。馋的它立马尾随。二鸽在这棵白杨树上喜结连理。
白羽弓尾的习性是夜间觅食。它恋恋不舍的离开新婚鸽妻,飞出鸽窝。
就在此时,一群鸽子从它身边飞过。它从这群同类身上闻到了浓烈的豌豆味儿。
豌豆是它的先祖在南洋老家最爱的珍馐。
本性压倒了对新婚鸽妻的眷恋。它竟混进鸽群,跟着这群鸽子越飞越远
南城,大粪巷。
大粪巷乃是京城粪工们的聚居地。粪巷南头有个破败不堪的小院。
院中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锅伙底层喽啰,蒋田养。
蒋田养往上数四代都是粪工。打永乐朝起就跟臭大粪打交道。
他十六岁时,父亲掉进粪道内活活淹死了。他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摆脱大粪,出人头地。
于是他拜了引路师父,进了锅伙。
锅伙说不好听就是地痞,虽平日里能招摇过市、吆五喝六。但大粪巷的街坊邻居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我们大粪巷可都是规规矩矩凭力气吃饭的人。怎么就出了蒋田养这个败类?
蒋母也对他加入锅伙的事大为愤怒:小兔崽子,不走正道!
锅伙的底层喽啰,其实赚不了几个钱。
引路师父看蒋田养可怜,便提议让他裹鸽子,并传授给他裹鸽子的技艺。
裹鸽子得先养一群鸽子。蒋田养拿出粪行赔给他家的人命钱,买了半棚鸽子。
蒋母得知此事,直接气得把眼睛哭瞎了:那可是你爹用命换来的钱。你拿你爹的命换了一群鸽子?
蒋田养耐心给母亲解释:我拿我爹的卖命钱换来的不是一群鸽子,而是咱家翻身的机会。
这四五年来,蒋田养的运气很差,从未裹到过名贵的赏鸽或信鸽。
裹得那些野鸽、家鸽换来的小钱,仅仅够他跟瞎娘填饱肚子。
但蒋田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都是一条贱命。他坚信自己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穿窟窿!
此刻,蒋田养站在自家鸽棚前,静静地等待着裹鸽群归来。他梦想着那群心肝宝贝能裹回一只羽如白纱、尾如弓箭、嘴如烈火、眼如黄金的鸽子——白羽弓尾。
蒋田养畅想着:有了它,我就能拿到裹鸽赛的八百两彩头。搬出大粪巷,娶个老婆,生个儿子,置办一个像样的四合院,再在宛平或大兴买几十亩好田.不再当京城里最低贱的人。
已是后半夜。强烈的困意袭来,蒋田养睡了过去。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白羽弓尾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片刻后鸽子变成了一个美得冒泡的女人,女人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一个筐,筐里满是白花花的银子.
蒋田养不知睡了多久,“啪叽”一声,一坨鲜嫩多汁的鸽子屎落在了他的脸上。
蒋田养睁开眼,用手一擦脸上的鸽粪,骂了一声:“晦气!这辈子算是离不开粪了。”
正骂着,突然他看到鸽棚里落了一只鸽子。这鸽子白如纱、尾如弓箭.正是他梦中所见的白羽弓尾鸽。
蒋田养目瞪口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没眼花。
随后他又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生疼——我没做梦。
白羽弓尾在鸽棚中闲庭信步。
蒋田养拿起鸽棚边立着的抄鸽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他猛然用力扣下抄鸽网。白羽弓尾鸽落入网中!
蒋田养将手伸入抄鸽网,捏住了白羽弓尾的双翅。
他想起锦衣卫那位林校尉说过,白羽弓尾不能关鸽笼,否则要撞笼柱致死。只能用绳子拴住腿,架在手臂上。
他如法炮制,拴住了它的腿也拴住了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蒋田养高呼一声:“噫!好!我中了!”
瞎蒋母在家里破床上大骂:“畜生,你中了什么?大清早就号丧!”
若蒋母没瞎,一定会下床扇他两个大耳瓜子。这个不走正道的逆子让她伤透了心。
蒋田养高呼到:“我中了裹鸽赛的头彩!”
这只白羽弓尾鸽,不仅能改变巡按御史胡宗宪的命运,锦衣校尉林十三的命运,也改变了小地痞蒋田养的命运
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就是这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