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到此处时,沈衮、沈褒已断了气息。
亲兵用手一探二人鼻息:“禀部堂,这两个案犯已毙命。”
杨顺笑道:“呵,案犯身子骨弱,经不住大杖死了,这不是常事嘛?快拖下去别脏了我的大堂。”
沈炼怒视着杨顺:“你听好了。我虽会死。但我的魂魄不会散!总有一天,我的魂魄会找你和严嵩父子算总账!”
很奇怪,杨顺是主审官,此刻却因沈炼的几句话身上冒出了冷汗。
杨顺自己都奇怪:区区一只丧家犬,我怕他作甚?可他的话.怎么就这么瘆人呢?
杨顺一拍惊堂木:“明日午时三刻,将沈炼弃市腰斩!押下去!”
沈炼被押出大堂后,林十三对杨顺说:“杨部堂,沈炼始终做过我的上司。这番我帮您拿到了他谋叛的实证,导致他明日被腰斩我这心里啊,五味杂陈。”
“明日行刑我就不过去了。”
陈洪笑道:“吆,林传奉真是个大善人啊。”
杨顺颔首:“成。你还是抓紧寻你的极品短翅灶蟋吧。那是你此番来宣府的正差,可不能办砸了。”
翌日,沈炼被腰斩于宣府闹市。
围观百姓们可不懂什么朝局,什么忠奸。只要杀的是曾当过官的,他们便会拍手叫好。
烂菜叶、臭鸡蛋砸了沈炼满身。
林十三后来听说,行刑前沈炼曾高呼一声“天地正气”!
沈炼被斩杀后,心肝被刽子手剖出,扔予百姓,被百姓分之,带回家煮熟下酒。
沈炼就这样死了,他的死重于泰山。
史书载“妖人阎浩以邪道蛊惑众人,出入漠北,泄露边情为患。官军捕获之,词所连及众多。杨顺喜,撰改沈炼名在其中,诬炼师阎浩谋叛。路楷具狱上奏。于十月十七日腰斩炼于宣府街市。帝予杨顺一子锦衣千户,路楷等人选五品少卿。杨顺杖毙炼子沈衮、沈褒,再移檄令缉捕沈襄。”
沈炼死后,林十三整整三天没吃下饭。他答应了沈炼保全他的子嗣。但又没有能力救下沈衮、沈褒。
这日,他找到了孙越:“交给你一件差事。骑快马返京,去一趟我的新宅。跟你嫂子.”
孙越连忙问:“跟我嫂子如何?”
林十三答:“跟你嫂子把皇爷赐我的平安符要出来,带去保安州,让张公公转交给沈襄。”
孙越疑惑:“都说皇爷亲手画的平安符是本朝的免死券。可那玩意儿能转赠他人嘛?何况转赠的还是罪官之子。”
林十三道:“若皇爷知晓了这件事,会赞同我此举的。皇爷英明睿智,知道沈炼是冤死.算了,你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孙越颔首:“得嘞!师父您差我转送东西,我舍了命也要送到。我这就出去备马回京。”
将自己舍命换来的平安符转赠沈襄,林十三并不心疼。这是他能为沈炼做的最后一点事。
但愿那枚平安符和镇监张云能够保沈襄平安。沈家香火能够传下去。
就在此时,张伯走了进来。
张伯手中拿着一个虫盆。
林十三问:“师父,三四天没见您老人影了。您去做什么了?”
张伯扬了扬手中虫盆:“帮你把正差办完了!”
说完张伯打开虫盆:“你看这是何物?”
林十三定睛一看,只见盆中是一只蟋蟀。其足粗长,虫须亦粗,虫牙如两把大铁钳一般。
林十三惊讶:“竟是极品短翅灶虫?头等虫王品啊!”
张伯笑道:“这是你此次北行立下的第五件功劳。虽跟前四件功劳没法比,可斗虫虽小也是肉啊。”
林十三盖上了虫盆。一脸落寞的坐到了椅子上:“师父。我的官越做越大。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多。”
“你说,若一个皇帝重用权奸,弃用忠良。还准许忠良去死,作为以后制衡权奸的把柄这不是拿朝堂当斗虫盆嘛?”
“只听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没听说过治群臣如耍斗虫。”
“这样的皇帝,真的是英明之君嘛?”
张伯连忙道:“打住!这话你只对我讲这一遍便罢。万勿对旁人讲第二遍。”
“皇爷.也难啊!都说天子是九五之尊,九州共主,一言九鼎。”
“可咱大明的皇帝,除了太祖、成祖,又有几个是能真正说了算的呢?”
“朝堂里多的是胆大包天的鬼魅魍魉。当今圣上.能活到今日已是个异数了。”
“罢了。事情已经了结。你回京吧,该在皇爷那儿受赏便受赏。该跟严党周旋便周旋。”
林十三苦笑一声:“陆都督派人给我带了一封信。说要动用家法打我的军棍,做场戏给严嵩父子看。”
张伯将虫盆随手放在桌上:“嗯。是该做场戏。陆炳的至交表面上死于你手。若他这个大掌柜不惩治你,难免严嵩父子起疑。”
林十三道:“我又不是沈衮、沈褒一般的孩童。受些军棍死不了。何况行刑的还是本卫袍泽?”
张伯劝林十三:“你不要再内疚了。你才发迹多久?有几分权势?怎么可能保得住沈炼的两个儿子?”
“你得这么想。此番北行,你至少替边关百姓除了阴阳宗这一害。所谓捉虫,阴阳宗便是虫!”
林十三仰天长叹:“唉,但宣大真正的蠹虫,是杨顺啊!”
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初九,林十三带着四件大功和一只极品短蟋灶虫返回京城。
他双手捧着虫盆,来到永寿宫的前广庭跪侯嘉靖帝召见。
吕芳快步走了过来:“皇爷正在跟蓝神仙研读《黄庭经》。半个时辰后才会见你。”
“你小子这番北行,擒妖人灭邪道;捉秃鹰捕暗桩;成全沈炼;还给内承运库添了三十五万两的帑藏。皇爷对你赞不绝口。”
林十三道:“舅舅,别说了。我惭愧。”
吕芳道:“你无需惭愧。沈炼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皇爷尚且保不住欲死的忠良,何况是你?”
“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叮嘱你!”
有个天天在皇帝跟前伺候的舅舅就是好。林十三可以提前得知圣意。
吕芳道:“皇爷说‘林十三近一年升得太快,二十郎当岁的人升太快不是好事。等会儿召见他,朕问问他想要什么,便赏他什么’。”
“我问你,你知道该要什么赏赐嘛?”
林十三道:“我就对皇爷说‘能够替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办事已是天大的赏赐。十三别无他求’。”
吕芳摇头:“错矣!你始终只在西苑伺候了大半年而已,不懂皇爷的性子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林十三连忙道:“还请舅舅赐教。”
吕芳道:“战国末年,秦始皇遣王翦率六十万大军灭楚。”
“秦始皇对王翦很是忌惮,怕他得胜后拥兵自重,裂土封王。”
“于是在王翦出发前,秦始皇问王翦想要什么赏赐。”
“王翦一副贪婪模样,跟秦始皇要钱、要咸阳的巨宅,要美女。”
“秦始皇不但不怒,反而大喜。对王翦彻底放了心。你可知缘由?”
林十三想了想,回答:“有欲者可控。无欲者不可控。”
吕芳笑了笑:“孺子可教。这下你该知道一会儿进了永寿宫该不该要赏赐,具体要什么赏赐了吧?”
第139章 林十三宣府立五功,嘉靖帝三赏施隆恩(五千字章)
半个时辰后,林十三跪倒在嘉靖帝面前。
林十三从袖中掏出阎浩的第二份供词,交给了吕芳。吕芳转递给嘉靖帝。
嘉靖帝看后问:“沈炼临死前有什么遗言嘛?”
林十三回答:“他说了八个字的遗言——天地正气,圣上万岁。”
林十三的话一半儿真一半儿假。“圣上万岁”是他添上去的。
青纱帐内的嘉靖帝面露惋惜的表情。片刻后他开了金口:“林十三,此番你去宣府办差很得力。”
“你灭邪道、除胡虏、增内帑,且为沈炼拿到了来日洗冤的证据。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林十三跪地叩首:“臣斗胆,想向宫里讨一份差事。”
嘉靖帝问:“哦?什么差事?”
林十三答:“内官监负责皇宫冰窖及藏冰事。臣听闻皇宫每夏用冰六万大方。臣家里是开冰窖的。能够供应宫内六千大方的用冰。”
“望皇爷开恩,将皇宫夏冰供应的一成交给臣家里做。”
林十三在跟嘉靖帝要钱。
他进大殿前心里盘算过。皇宫夏冰一直是内官监的人在管,里面的油水很大。他只要一成无伤大雅,宫里的内宦不会嫉恨他。
话说回来,一成六千大方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林家靠供应六千大方冰,每年能赚六千两银子。
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只要他林十三不失势,那便是长做长有。
有了这一桩生意,林家将成为京城第一冰商。且有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财源。
有欲者可控,无欲者不可控。林十三明晃晃跟嘉靖帝要钱,嘉靖帝不仅不怒反而很高兴。
嘉靖帝道:“嗯。你这人既贪心又不贪心。吕芳,跟内官监说一声,林十三所说照准。”
林十三“贪心”,他明晃晃的跟嘉靖帝索要赚钱的生意。
林十三“不贪心”,他只要整桩生意的一成。
林十三叩首:“臣,叩谢皇恩!”
嘉靖帝道:“告诉朕,宣府的情形如何?”
林十三如实陈奏,将在宣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给嘉靖帝听。整整讲了两刻。
最后,林十三补了一句:“皇爷让臣去宣府是为捉虫。但宣府真正的蠹虫既不是那只短翅灶蟋,也不是妖人阎浩。”
嘉靖帝问:“哦?那是谁?”
林十三咬了咬牙,说出了心中真实所想:“宣府真正的蠹虫是总督杨顺。”
说完这句话林十三就后悔了。封疆大吏的是非,岂容一个小小百户在皇帝陛下面前多嘴多舌?
林十三却没想到,他的话说到了嘉靖帝的心坎上。
嘉靖帝一直在搞朝堂平衡之术。
如今宣大、浙直两个实权总督全归了严党,他本就不放心。
浙直还好说。胡宗宪是个能臣,他掌东南后,东南形势趋于平稳。嘉靖帝对他很满意。
宣大的杨顺却是个庸臣。除了捞钱没有别的本事。应州之败,罪全在他。
嘉靖帝早就对杨顺心生不满。欲将宣大兵权从严党手中收夺。
青纱帐内的嘉靖帝笑道:“吕芳,你这外甥真是胆大包天。小小一个六品百户,敢在朕面前参宣大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