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颔首:“阴阳宗在宣府大同一带屡禁不止,闹腾了二十几年。多少任宣大地方官都想捉住阎浩,查禁阴阳宗,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杨顺那厮恨不能马上捉到他,拿他的口供整死我。杨顺那么大的权力,那么多的手下,尚且没能找到阎浩。”
沈炼话锋一转:“你身为皇家缇骑,此来宣府不该只想着如何替我洗刷冤屈。你该想的是如何扳倒杨顺这个贪官、庸官、恶官!”
“此人若久掌宣大,宣大防线迟早会变成纸糊的一般。”
“我之前参他的事你可知晓?先皇亲冒箭矢上阵杀敌,在应州赢得大捷,又建了八十九堡防御鞑靼。”
“就因为杨顺胆小如鼠,今年夏,短短一个月就被鞑靼攻破了四十堡!”
林十三没有接话。他心中为难的很。
之前张伯提醒过他,此番来宣府目的是保沈炼,而非扳倒杨顺。
沈炼见林十三沉默不言,他冷笑一声:“呵,有什么样的顶头上司,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陆炳整天在朝堂上和稀泥。我看你此番来宣府,也是来和稀泥的!”
“难道诺大朝堂,就没有一柄真正斩妖除魔的利剑?”
第130章 武宗爷,嘿,真英雄也!(四千字章)
林十三敬佩沈炼这样的人,但他做不了这样的人。
一个王朝想要强盛、兴旺,又少不了沈炼这类人。
秉承鲜明的善恶观,又有勇气说真话,说实话的人,通常办不成什么事。
人世间又需要这样的人,时时提醒世人,做人、做事要存有最基本的良心、最朴素的是非观。
林十三跟沈炼说了一会儿话。沈炼见劝不动皇帝红人忠实直谏,扳倒猪一般的总督杨顺。他有些不耐烦了。
沈炼站起身:“好了。我要给菜地喂粪了。林传奉日理万机,我一个小小草民别耽误你正事。”
林十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参劾杨顺的那封奏疏,是怎么递给皇爷的?”
沈炼答:“我把奏疏交给了张云张公公。张公公又帮我转递给了永寿宫的黄锦黄公公。”
林十三离开菜地,来到镇监府的饭厅。
张云已经设下了一桌酒宴为林十三一行人接风。
宴上作陪的还有保安州的许知州、保安卫的梁指挥使。
许知州是经年老州县,举人出身又没后台。久在边地担任知县,干了大半辈子才升为知州。仕途已经到头了。
梁指挥使则是边军老将,六十五岁。四十年前曾追随武宗爷打过应州之战。
五年前张云监军保安州,跟这两位老资格很对脾气,如今已成至交。
张云道:“林传奉,我们保安州是个苦地方,穷地方。没有什么水陆八珍接待你。”
“这里的羊肉很好,今日咱们吃全羊宴。你别嫌菜薄酒浑。”
怡红楼老醉猫张伯看了看酒碗:“这酒是?”
梁指挥使答:“这是烧刀子。全天下最好的酒。喝了它能壮胆,一人独战鞑靼千军万马你都不怕。”
张云端起酒碗:“今日是接风酒。林传奉是我师父黄公公的朋友,我二师伯吕公公的外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家伙满饮此杯!”
众人一饮而尽。辣喉的烧刀子让林十三呲了下牙。
每人面前都有一柄小刀,无需布菜,众人拿刀剔着羊肉。
张云切下一段羊肠子,放到了林十三碗里:“林传奉,这是羊身上最好吃的东西,肥而不腻。请尝尝。”
孙越是饕餮转世。三言两语之间已吃了一整条羊腿。
梁指挥使爽朗大笑:“这胖后生饿死鬼托生的样子,像极了我手下那群儿郎。”
众人聊了一会儿。林十三明白了,为何沈炼可以在保安州安安心心种菜。
地方官和驻军指挥使都听镇监张云的,保沈炼的平安还不是手拿把掐?
酒过三巡,羊吃了半只,众人打开了话匣子。
梁指挥使抱怨道:“当初我追随武宗爷,在应州大胜鞑靼小王子,那是何等痛快?”
林十三问:“您亲眼见过武宗爷的风采?”
梁指挥使颔首:“那是自然!武宗爷,嘿,真英雄也!”
“自古皇帝御驾亲征北虏都是坐橐儿的主帅。真正上马冲锋陷阵的,一位是成祖爷,一位是武宗爷。”
“应州之战的第二天起了大雾。武宗爷头戴金盔,身穿金甲,骑着一匹白马,手里提着一柄斩马刀,各处掠阵给袍泽弟兄们提振士气。”
“武宗爷骑马掠过我面前时,还朝我笑了笑嘞!”
“我跟袍泽们都以为皇帝掠阵,提振完士气就该去后方了。”
“哪曾想武宗爷没有!他高举斩马刀,高呼道‘不灭胡虏,死不休战’!喊完这一嗓子,他竟领着豹房一百二十八骑杀入大雾之中!”
孙越插话:“武宗爷一身金盔金甲,还骑着白马。不成了鞑靼人的活靶子嘛?”
梁指挥使一拍酒案:“你这胖后生说到了点子上!武宗爷的甲色,的确会成为鞑靼人的活靶子。”
“但咱明军袍泽也能知晓,皇帝在跟他们并肩作战!”
“武宗爷是在拿自己的命提振我明军士气啊!皇帝带头冲锋,袍泽们能不拼了命的往前冲?”
“那一仗呦,真称得上是‘上下一条心,君臣同浴血’。”
“我一个老袍泽跟我说,他亲眼看到武宗爷砍下了两颗鞑靼骑兵的人头!”
“我们边军将士,是多希望武宗爷能长命百岁啊!可他”
梁指挥使越说越动情,一双老眼中甚至泛起来泪花。
张云道:“诸位,举起酒杯。这杯酒,咱敬一敬英明神武的武宗爷!”
众人一饮而尽。
梁指挥使话锋一转:“武宗爷一战打得鞑靼十年不敢南下。再看看如今武宗爷若知道大明九边窝囊成这个熊样,棺材板恐怕都压不住啦!”
林十三不动声色的问:“何出此言?”
梁指挥使怒道:“杨顺那个鳖孙。要说克扣边军军费,乱征边关百姓徭役肥私,嘿,他是个行家里手!”
“要说打仗,这鳖孙胆子小的像只兔子!”
“今年夏鞑靼人入寇应州。那是武宗爷浴血奋战过的地方。理应调各地边军前往迎击!”
“他却按着死活不让增援。还说什么以静制动。制他娘了个臭伯夷!”
“鞑靼人破了四十堡,抢掠了大批粮草辎重。连城堡上安放的铁炮都给拆下来带走了!杨顺竟坐视他们大摇大摆撤出了应州!”
“有这样的总督,迟早败光武宗爷留下的家底儿!”
张云插话:“林传奉。沈炼上奏疏参杨顺。我知道朝廷里有人说他这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其实,沈先生是说出了边军将士人人欲言又人人不敢言的心里话!”
梁指挥使道:“我们边军有不少袍泽听说沈先生要参杨顺,都表示要联名。”
“可沈先生说,边军跟被贬的罪员联名上参劾奏疏,会被人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这才作罢。”
“他娘的。那杨顺还任人唯亲。他一到任,大同、宣府、山西的总兵、都司、副将、参将全换成了舔他腚的人。”
“那些都是没打过硬仗的马屁精。”
张云怒道:“没错!宣府如今的总兵周世杰,以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指挥佥事。把自己的小老婆献给了杨顺暖被窝。四年间竟升为镇帅!”
“别的将领升官是靠打胜战砍人头攒军功。他周总兵是靠着小老婆在总督榻上一骑绝尘!”
梁指挥使道:“这几年在宣大升起来的这批人,要么是舔杨顺的腚。要么是舔杨顺后台严家的腚!”
“阳和卫所有个千户,不知怎的,跟小阁老的一个小妾攀上了亲。他拿了千户所一年的军饷去给那小妾送了礼。”
“你们猜怎么着?完事儿他就升了阳和卫指挥使!”
“这种靠舔上官腚和上官裙带升上去的边将能打仗嘛?有了边衅不得跟杨总督穿一条裤子,当缩头乌龟?”
“同样都是姓杨,另一位杨总督治宣大时,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时我们边军的军纪严明,上下都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
梁指挥使所说的“另一位杨总督”,显然指的是杨博。
梁指挥使的话越说越出圈,骂完了杨顺骂严家父子,骂完了严家父子,再下去恐怕要骂皇帝了。
林十三连忙岔开话题。他问许知州:“许老兄可知阴阳宗?我听说阴阳宗在宣府、大同一带有十万宗众。”
“此等装神弄鬼诓骗钱财的假道宗,你们宣大地方官不管嘛?”
许知州一声叹息:“想管。管不了。”
许知州喝了口酒,将“管不了”的原因娓娓道来:“边关土地贫瘠,产量少。以前都是朝廷拨给军囤粮备战。”
“近十几年来,朝廷拨给边军的军囤粮年年不足。有时只拨下来两三成。”
“军囤粮不足。遇到战事怎么办?朝廷下旨‘就地征粮’。说白了就是跟边关百姓强征。”
“边关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又有明令,边关百姓逃亡者视同流民严惩不贷。”
“自古都是‘百姓苦而妖孽出’。阴阳宗趁机笼络住了边关穷苦百姓。”
“穷苦百姓没活路。唯一的指望就是三清上仙下凡救苦救难。”
“我们这些地方官若严查阴阳宗,下大气力将它连根拔起,那岂不是要断了百姓的念想?恐有民变啊!”
“外敌强伺,若再有民变,那是要酿成第二次庚戌之变的!”
“没有办法,我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阴阳宗做大。只要他们不明面上鼓动百姓造反,我们是不管的。”
林十三道:“原来如此。听说阴阳宗的伪宗主阎浩会飞天遁地,来无影去无踪?”
许知州答曰:“天下哪里有会飞天遁地的人?他不过是行迹隐秘一些,又有十万宗众迷信他,走到哪儿都有百姓帮他掩盖行踪罢了。”
张云听出了门道:“巡按路楷参沈炼勾结阎浩里通卖国。你是想捉阎浩为沈炼洗脱诬陷?”
林十三狡黠一笑:“错了,张公公。我这趟来是捉极品短翅灶蟋的。不是为谁洗脱什么诬陷。”
张云心领神会:“啊,对对对。你是来捉虫的。”
林十三笑道:“最极品的短翅灶蟋产于宣府城外。故我明日便要启程去宣府。”
张云道:“这么急,不多住两天?”
林十三将手中的一根羊肋放下:“今夜借贵衙歇个脚,明日黎明我们便出发。”
张云提醒林十三:“宣府从地方官到边军将帅都是杨顺的人。你过去办差,得跟他打好关系。”
“不然.边关险恶之地,钦差偶遇盗匪、外虏遭截杀是常有的事。”
林十三道:“放心。我是去捉虫的,又不是去找他麻烦的。杨总督不会拿我当敌人。”
酒宴罢,林十三回到卧房,跟张伯、孙越商议如何抓捕妖道阎浩。
林十三道:“按许知州所言,这阎浩不好捉啊。茫茫边关,本就不好寻人。又牵扯到了百姓,捉他弄不好会酿成民变。”
张伯道:“现在愁也无用。南镇抚司管着边关军情事,在宣府蛰伏着一个暗桩百户所。等去了宣府,先跟城内的南司袍泽接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