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谭稹在看苏武。
苏武听出来了,谭稹动了心,想要……
苏武一语来:“那谭相公当多多照拂才是……”
苏武之语,有一种对谭稹的诱惑,王禀要扩军,要升官进爵,也需要多方配合,即便不配合,至少不能有阻碍,谭稹乃天子近侍,有时候一语来去,当真就能阻碍大事。
谭稹看了看苏武,有些意外,意外苏武怎么会说这话?
苏武再来一语:“待得战罢,着婺州王禀,来拜会一下谭相公才是……”
谭稹闻言倒也高兴,但也越发意外,这苏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腹悍勇之人,当真能往外推?
苏武在乎这个吗?且不说什么他与王家父子的那些什么恩德,就说一人,王荀,苏武只要把王荀带在身边,潜移默化,婺州兵就不可能成为别人家的。
苏武忽然直白一语:“我自与谭相公仇怨深重,不可开解,但如刘总管,王总管,乃至婺州王禀,他们与谭相公,那自是无仇怨可言,来日谭相公若真是身居高位,只管将我来惩治就是,何必迁怒旁人?谭相公以为然否?”
苏武直白真诚之语,更也是在忽悠谭稹,目的也简单,就是在谭稹这里,摆脱一种军中结党的感观。
这不仅是忽悠谭稹,更也是忽悠皇帝,不能真让许多人觉得苏武在军中结党,此乃大忌。
苏武如此直白真诚一语,谭稹听来一愣,心中疑惑更深,便问苏武:“苏将军,本以为你是年轻痴傻,今日竟又说出这番话来,那定然不是痴傻之辈啊……”
苏武也笑:“痴傻之辈,何以真能领兵连胜?”
谭稹点着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那……”
苏武摆摆手:“军汉重义,往后的事啊,说不清道不明,但既是童枢相与我有知遇之恩,有拔擢抬举之恩,我自涌泉相报!此全军汉之义气也!”
不知为何,谭稹忽然心里舒服多了,慢慢点头来:“童枢相,倒也教人艳羡……”
“终也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昔日里,童枢相初出深宫,去那西北监军,与党项人战,岂不也是谭相公如今一般?只待童枢相临阵几番,许也才得人心。”
苏武继续忽悠,当然,说的是真话,用真话来忽悠人,威力更大。
“然也,然也!”谭稹点着头,此时此刻,似乎陡然原谅了苏武不少,虽然没全部原谅,但着实心态有变。
不免谭稹自己也想,自己到底哪里真出问题了?
莫不是被东京相公们忽悠大了?又被天子忽悠上头了?
就听苏武继续忽悠:“天下善战者众,相公如今也算踏进了军伍之中,慢慢看,慢慢发掘,来日自当也有自己一彪善战人马。”
此话听来,谭稹陡然还真起了一种憧憬,是啊,人生不就如此吗?只待慢慢经营,慢慢发掘,慢慢拔擢,来日麾下,岂能不是今日童贯之景?
却是谭稹又骂:“京畿之军,二三十万,着实如土鸡瓦狗尔,枉费朝廷每年上千万贯的钱财供养!”
显然谭稹此番,真是气得不轻,也让他彻底看破了京畿禁军之底裤,一种上大当受大骗的感觉,哪里能舒服。
苏武忽然调笑一语:“谭相公,若是我今夜备三万贯私财前来拜见,不知可否来日不拿我惩治?”
谭稹闻言忽然一愣,官场上哪里有这么说话的人?便是一语来:“你这是说的什么孩童话语?”
苏武点头:“我自年轻,哈哈……不知天高地厚。”
谭稹连连摆手,着实接不了这话,只管说道:“莫如孩童之举!”
苏武还要来问:“那我今夜,备是不备啊?”
谭稹看苏武,只觉得这厮没大没小,说话放肆,胡说八道,脸上一板:“谁要你的钱!”
“哦,那也无奈,许是三万贯私财太少,多的我也拿不出来,那就不备罢了。”苏武点头,还装个失落。
谭稹看来,气得发笑:“你好生大胆,拿我打趣?”
“误会,误会啊!”苏武如此来言。
“哼!得意忘形,必有灾殃!”谭稹大袖一挥,转头去看那攻城之战,却又来一语:“此番南来,我就是你前车之鉴!”
苏武只装作没听懂,只道:“还是谭相公容不得我啊,许也是头前得罪过甚,难以弥合。”
“哼!”阉宦谭稹只用斜眼瞟了一下,懒得与无赖多言。
还真别说,苏武陡然觉得这谭稹,有点意思,但也不多。甚至苏武还觉得这自小阉割入宫的谭稹,与妇人也有几分相似。
人与人之间,着实复杂,人心之道,探究起来,也着实有趣。
苏武转过头去,不免脸上笑意也无,也有后悔之事,当是提前多给王荀一些甲胄的,多给两三千套就好了……
哪怕昨天临时来给也行,哪怕清溪建德那边的战利品还没运到,便是把京东军中的甲胄先借给王荀用呢……
着实不忍多看,那布衣之婺州乡勇,实在是过于惨烈,死伤太多……
唉……
何以身着布衣,还能此般悍不畏死?不过都是匪乱之后的孤魂野鬼罢了,求的是一个心安,求的是一个再活下去的勇气与借口。
深仇大恨,杀到贼了,才能活得心中少一些亏欠愧疚,才有资格再开启新的生活……
苏武起身,下令:“着刘光世越过婺州军后阵,速速压上去爬墙!莫使城头之军后继无力!”
令兵打马飞奔就去!
这军令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远远看着,执行起来,却不顺利。
因为婺州兵并不让开道路,一个个拥在诸多长梯之旁,只管等着去爬。
鄜延军也无奈,总不能真把友军拿来打杀驱赶。
苏武叹口气去,许他也是在让自己少几分亏欠愧疚,如此,也心安不少。
苏武已然看到那城头上的铁甲婺州兵,真就是一锤换一锤,一刀换一刀,一命与一命在换,正在撕开城头防线,正在往那能下城的阶梯去涌。
苏武也看到那城头之上的布衣婺州兵,只管往那铁甲贼身上去抱,无奈之举,只管抱着铁甲滚,抱紧了,铁甲贼也就使不上力气了,布衣兵就能多扛几下击打了……
便也能多控制住一个铁甲贼一些时间,若是侥幸,兴许还能打杀一个去,若是没有那些侥幸,也能让同袍同伴更好打杀被他抱住的这个贼人……
连邓元觉多少有些不解,他不解这些破衣烂衫的军汉,何以这般悍勇?
只待邓元觉听得一个临死之人呼喊一语来:“母亲,我来了,我下来陪你,我帮你报仇了!”
邓元觉听得懂这婺州话,此时心中立马大骇,他知道……造孽啊!造了孽,就要还,现世报!
这一刻,邓元觉手中的禅杖,甚至都有些无力了。
只待一个破衣烂衫的军汉朝他冲来,便也是要来搂抱,邓元觉下意识里禅杖击打而去,那人当场脑浆迸裂……
邓元觉杀了人,却有那么一瞬间呆愣,他转头再次看向城头之下,圣公的囚车还在那里,文武百官的囚车皆在。
为何会败?邓元觉头前并未多想,此时,明白了!
举目去望,无穷无尽的婺州人还在前赴后继而来,举目再望,身边的心腹,越打越少……
还是要败!
邓元觉泣血去喊一语:“圣公!”
无数厮杀呼喊之中,方腊仿佛听到了,抬头去看。
邓元觉再喊:“圣公,胜不得此番了!”
“啊?”方腊听不清,也喊:“罢了吧……”
邓元觉也听不清,只管又喊一语:“你我,来世再会!此番,无力回天,你我做错许多,泉下再议!”
“啊?”方腊还是听不清。
听不清也无甚,邓元觉转头去,从无数铁甲之中慢慢退去,眼前这些铁甲,依旧在往前去阻拦官军推进的脚步,当真也毫不后退!
邓元觉去了城楼,入了城楼之内,左右也还看看诸般战况,胜不了,只要婺州兵这般前赴后继而来,只要婺州兵不退,城头之兵,总有耗尽之时。
至于城内那些人马,他们是造孽之人,那些造孽之人,更也挡不住这些婺州报仇索命的厉鬼。
不得多久,城楼之中,青烟就起,熊熊烈火在燃。
邓元觉坐在烈火之中,犹如坐在寺庙佛像前的蒲团之上,打坐入定,动也不动。
只让这熊熊烈火燃尽身躯,这一世,也不知有罪还是无罪,更也不知做对了多少,亦或者做错了多少,只管一把火都烧了去,烧个干净。
有人,已然就在城楼之外痛哭流涕,更也在跪地磕头,在那人生最苦难之时,邓元觉显然真就是那佛陀降世,拯救大苦大难。
也有人,依旧在用命阻挡官军上城的步伐。
苏武看着熊熊烈火在燃,却也不知是邓元觉入定自焚,但他却知道,今日婺州兵如此死伤,今日城头之贼如此奋死……
这一切的悲剧,只有一个来源,不是那已经死在苏武手上的朱勔,而是端坐在东京垂拱大殿上的赵佶。
甚至,赵佶定也不知道自己做下了多大的罪恶,他定是还自我感觉良好。
这才是为君者,最大的悲哀。
人,终于慢慢死够了,厮杀还在继续,城门也终于被婺州兵从里面打开了。
刘光世从城门洞里冲了进去,城内不知还有多少贼寇,只管厮杀。
苏武早已站在将台之边……
此时谭稹也走了过来,阴阳一语:“恭喜你啊,又得一功勋在手!”
苏武摇着头,无语来答。
“怎么?又立大功,怎还不高兴了?”谭稹更来阴阳怪气。
苏武叹气:“谭相公,你不知我心中所念。”
“还有什么念?南下剿贼平叛,到今日,已晋全功,诸般功劳,皆在你苏武一人身上,我连个衬托红花的绿叶都算不上……你还不喜?”
谭稹言语真是讥讽。
苏武看了看谭稹,他知道,自己与这个时代许多人有一个大不同,谭稹似乎真不在乎人命,哪怕他自己年幼之时也是一个苦命之人。
苏武只有一语来:“我,其实是个矫情之辈。”
“我看你着实矫情!”谭稹真心骂人。
苏武笑了笑,真点头,也问:“你说咱好好的大宋,何以自家百姓,如此自相残杀?”
谭稹一语答来:“此事何必矫情?乱贼,便是作乱的那一刻,就非宋人也!只怪那方腊妄想天数,蛊惑人心,野心驱使,才有如此之乱!”
“谭相公说得对!”苏武不矫情了,没必要了,只管把这大宋朝掀翻就是!
苏武下了将台,上马:“入城!”
打马就走,左右亲卫,跟随而去。
也有那辛兴宗来问谭稹:“相公,咱们入城吗?”
谭稹气不打一处来:“入什么城?那苏武还能分给你钱粮?还是说你能从他手上抢夺得来?”
辛兴宗不语,将台之下,更还有许多京畿之军将,一个个更是连忙低头转头,回避谭稹视线。
苏武入城,城内依旧还是厮杀大作,婺州兵早已进来了,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乃至跪地投降之人,也只管打杀。
婺州兵,杀疯了,但凡青壮男人,只管去杀。
苏武并不下令阻止,他知道,这城池之内,只有女人孩童老人才能保护住男人。
只有老人说这是自己的儿子,或者有女人说这是自己的丈夫,或者有孩童说这是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才能活命。
苏武慢慢打马走着,也遇到,或者是寻到了王荀,王荀只管告罪:“将军恕罪,着实是少了军中操训,失了部曲管制,许多乡勇,已然管教不住了。”
苏武摆摆手,只打马继续往前去,沿路看着,倒也没有婺州兵冲进什么屋舍里奸淫掳掠,如此,就行了。
苏武不免对历史上的某些屠城之事,有了一种新的认知与见解,当然,说的是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