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便是死贼,也当再锤几下,再戳几枪,以解心头之恨。
奋勇敢死又如何?前赴后继又如何?便是再如何奋勇敢死前赴后继,也不过脚下亡魂!
你悍勇敢死就打得过我们吗?你前赴后继就打得过我们吗?你十万之众又如何?你能胜吗?你胜得了吗?
苏武此战,已然在军汉心中植入了这么一念。
这一念,过于重要!
便是这支军队的蜕变!
泥水血水,挂在每个军汉身上,所有人都看起来狼狈不堪。
只待这些狼狈不堪的军汉,从营门再出,诸般大小军将呼喊不止,列队列队!
三通鼓!
咚咚咚咚!
“阵型紧密,向前!”
“架枪向前!”
“向前向前!”
队头高声在呼,都头撕心裂肺在喊,指挥使更是喊得心肺都要喷出!
牌头在喊,虞侯也在喊,连军中文书也跳脚在喊!
将军打马在后,跟着前方步卒慢慢在走,无有言语,只有凶恶得黑出水来的脸。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灰布麻衣!
没有正脸,都是背后,他们兴许前几天还在街边浪荡,只为混口饱饭,也兴许昨日还在田地劳作,却还难以果腹。
今日,他们在逃!
只是转头去,也是无穷无尽的人,堵得死死,着实逃不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长枪来了,一片一片捅刺而去。
无穷无尽,却又哪里有那还手之力?去挤也奔,去踩,去践踏。
不知多少人,在推挤之中倒地,没有官军来杀,却被踩入卑微,与泥泞化在一起。
那深入敌阵不知多远的铁甲骑士,在无穷无尽之中仿佛搅出了漩涡一般。
那两翼之骑,一赶一赶的箭矢更在催命,无穷无尽太过密集,但凡箭矢射出去,定有人满身是血栽倒在地。
三千步卒,好似无穷巨力,好似液压机一般在顶豆腐。
一场苏武从未见过的溃败溃逃,就在眼前。
苏武想象了许多次这般场景,想象的是二十万宋军伐辽,丢盔弃甲溃败……
想来,就是眼前这般的场景吧,再一次真切了。
那林冲的马,冲着冲着,终于冲出了敌阵,却是马匹再也奔不动了。
林冲下了马,拢得众骑列步阵,转头去,都是奔涌而来的贼人,林冲还要去堵,却是那潮水分了左右,并不奔他而来。
漫山遍野也不足以形容此时景象,只当是天地都被溃败之贼占满了。
湖州城楼之上,惊喜的人,竟是并不多看射孔之外,而是脚步如何也止不住的左右在动,一双手掌,拍得通红也依旧在拍。
死里逃生的感受,过于浓烈,更是那方腊之贼杀人的手段过于骇人,便是死里逃生得越发惊喜。
呼喊也好,相庆也罢。
只有知府邢岳,呆呆愣愣站着,不断抹着眼眶里如何也止不住的眼泪。
好似这天塌下来都压在他一人的肩膀之上,忽然,塌下来的天,又被人抬了起来。
邢岳抹着眼泪回头,一会儿脸上是笑,笑着又哭,哭了又觉得该笑,却有话语:“快快快,把之前拢起来的郎中都带到城门处来,都让他们出城去,把药品都运出去,去营寨里,快!”
邢岳,当真把这湖州城池组织得不差。
钱世疆拱手一礼,飞身往那阶梯去下。
众人又去看那射孔,又转身来哈哈笑……笑着也有泪……
笑着又去看那射孔之外……
邢岳也在回头看,看着看着,转身而来,慢慢也往那阶梯而去,却是好像脚步已然发僵,陡然小腿抽搐起来,眼看就要栽倒。
众人连忙来扶,邢岳摆着手:“无妨无妨……诸位诸位……”
“相公何话要说……”
“钱粮,钱……诸位速速回家去取钱运来!赏军劳军要快,莫让那苏将军觉得咱们湖州人敷衍了他……”邢岳忍着小腿抽搐之痛,左右说着。
“这就去这就去!”
邢岳挥着手:“都去都去……”
自也是邢岳不必众人来扶,他手撑着墙,站定之后,众人飞快也去,还有几个湖州军汉再来扶他……
小腿抽搐未好,邢岳已然吩咐左右军汉架着他下城楼去,他得去,他得亲自去那营寨,得是第一时间。
他得去问将军苏子卿,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城门在开,邢岳上车,左右军汉簇拥着他出城去,那战事还在继续,只是贼人已是越来越远。
其实能看到苏将军在何处,那军阵后面一彪百十骑,远远看去,已然只是一个小点,但苏将军就在那里。
鸣金了!
再远追,便是军汉就听不到鸣金之声了,不必再追,这些灰布麻衣之辈,多杀少杀,无甚重要,还有百万之贼,也杀不完。
邢岳车架在走,走得极快,身后车架也多,多是郎中药品……
陆陆续续,还有车架出城,载着钱粮与酒菜之物。
直往都往那营寨里去,只管一靠近,便是满地的尸首,乃至还有那将死未死之人痛苦的哀鸣。
那营寨里出来了许多辅兵,身穿皮铁甲,范阳笠在头,红巾系在胸前,长枪大刀,又砍又刺,好似全无一点怜悯之心。
便越是哀嚎,越是多捅几下。
邢岳从车窗看去,眼前之景,加上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道,让他连连作呕,却是这车帘依旧掀起不落。
那辅兵带来的平板车架,装着一具一具的尸首,皆往一处去堆,那一处,便也越堆越高。
邢岳车架到得寨门,他并不进去,下车,在寒风中站立等候,等候苏将军引兵归来。
其他车架,只管往大营里去,那郎中更是脚步飞快,去寻何处是伤兵所在,寻到之后,立马就去帮衬军中医官干活……
杜兴在接车架里的钱粮之物,只管让他们运到一处停放。
苏将军打马回来了,踏雪乌骓马走得很慢,浑身泥泞稍稍干了一些,面无表情,只把铁盔夹在腋下!
正是阴云转了晴,夕阳从西边照来,照在那苏将军高大的身躯之上。
残阳,似血。
苏将军沐浴血光之中,摇摇晃晃而来,说不出的肃杀威武!
邢岳看得是目不转睛,也忘记了上前去迎几步,他就看着……
直到苏将军沙哑一语说来:“知府相公何以此处等候?”
邢岳才惊喜之中迈去步伐,走到那疲惫不堪的马旁,笑来,落泪,再说:“将军辛苦,将士们辛苦!”
苏将军翻身下马,动作缓慢,站定之后,把腋下的铁盔递到一旁,才来答话:“终是胜了!”
邢岳竟是叉手躬身一礼:“苏将军受我一拜。”
苏武抬手去扶,轻轻摇头:“邢相公,请入大帐去坐。”
邢岳连连点头:“好好好,将军请!将军头前请!”
苏武点着头,着实疲惫,当真头前先走一步,稍稍转头看去,那湖州城门,出城而来的人与车架,络绎不绝,甚至还堵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苏武其实很欣慰,心中也暖了几分……
邢岳立马来说:“将军但有所需,只管说来……”
苏武点头:“且看城中上好的棺木有多少,都送来,配上石灰!”
邢岳听来就是泪水不止,只管点头:“好好好……”
苏武继续来说:“在城中多寻一些好住处,也要配上伺候的人手,六七百人要在湖州暂住养伤……”
“好好好……自是最好的住处,都寻那女子来伺候。”邢岳点头如捣蒜。
苏武点着头,不多言了,慢慢往那大帐走去,地面,当真泥泞不堪,军靴踩上去,脚底板都已湿透冻透。
见得苏武不言,邢岳自是再言:“将军放心,还当再送木炭柴火来。”
“多谢邢相公了。”苏武点头。
头前,许贯忠、朱武、吴用、闻焕章也上前来迎。
四人拜礼,苏武只点了点头。
四人迎着苏武往大帐里去,苏武先去落座正中,请邢岳落座身侧,便是一眼:“失礼了。”
就看苏武在脱靴子,邢岳只管来道:“哪里哪里,将军自便就是。”
苏武脚底,已然泡得发白,身前炭火不多,便有人上前来添炭,让苏武烤脚烤靴。
大军尽皆在回,四处都在燃起篝火,一阵打去,本是浑身燥热,只待歇息下来,便是寒意就来。
苏武已然开口:“朱虞侯来记!”
“得令!”朱武立马铺纸执笔。
“此战,阵亡之人不比头前,赏钱……五百贯,重伤三百贯,轻伤依照情况,一百贯到二百贯来定,速速拢得姓名,立马先发。”
苏武在处理战后的第一件事。
只待朱武记得几番,苏武再说:“披甲之贼,一个人头,三十贯,其他贼人,按以往算。”
朱武刷刷在写。
苏武继续来说:“头前军前,有个大贼,我允诺了两千贯钱,官升三级,只看扈成所部如何报,但要扩大赏赐范围,让众人分功,有名有姓参与者,皆官升一级,那两千贯钱,便是众人来分。”
只看着朱武记得差不多了,苏武再言:“所有人,不论有没有军功在手,每人都发二十贯钱,辅兵十贯。”
朱武记得飞快,苏武再言:“今明两日,军中可饮酒,各部分两拨来饮,一拨今日,一拨明日,可痛饮!”
邢岳接了一语:“军中酒菜肉食,定是管够。”
苏武点点头,只道:“先把这些传于各部!”
朱武立马转身出门去。
不得片刻,军中四处,皆是喝彩连连,便是在大帐之中,苏武也听得到各处呼喊之语。
“将军威武!”
“拜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