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昌心下震惊不已,连忙问到:“您老是说,这是张国丈登上高位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嗯。”
怀恩点了点头,“一个人,得做到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才能有所作为。先前张国丈的仕途官路太过平顺了,完全表现不出他内心的强大……这次的事情,就当是给他的一个考验。
“稍后见到陛下,也可以这么说。”
“哦。”
覃昌好似明白了什么,征询道:“那就是说,我们得让这股风评继续下去,给张来瞻一点儿压力,看看他是否能撑得住?”
“正是如此,是骡子是马总得牵出来遛遛,这次就是考验张国丈成色的时候。”
怀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招手道:“好了,不说了,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吧,是时候去乾清宫了……陛下每日勤勉朝务,我们也不能懈怠,得尽心辅佐新君才可。”
……
……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张峦笑眯眯地坐在大堂正中央,今天他是来完成之前“奸党案”的扫尾工作,而他之所以如此兴冲冲前来,全因为之前在朝会上骂他是奸臣的张善吉,因牵扯到案子中,也在当天的受审人之列。
“我实在忍不住想亲眼看看他,面对我的时候要说点儿什么……我还想问问他,我跟他之间,谁忠谁奸?当初他弹劾我的时候,怎就不想想自身呢?”
张峦冲着宫中来使覃吉说道,丝毫也不顾忌地在那儿嘚瑟起来。
覃吉脸色有些尴尬。
像他这样的老好人,最见不得那些争名逐利、事后打脸的事情。
他心中腹诽,你说你张峦都已经是堂堂国丈了,就算没有位极人臣,在朝中也算是呼风唤雨,至于跟个言官过意不去吗?
等了半晌,已经审理了四五个犯人,但始终没见锦衣卫把张善吉给抬出来,而且越往后时间拖得越久,张峦疑惑之余,当即把朱骥来问道:“朱指挥使,怎么个情况?不是还有几个犯人没审理吗?怎么不往下继续走流程了?”
朱骥苦笑着道:“之前有案犯在诏狱中畏罪自尽了……”
“谁?张善吉吗?这家伙为了不见我,竟然自杀?至于吗?”
张峦闻言当即站起身来。
虽然他很想当众打张善吉的脸,让对方下不来台,但张峦秉性善良,非常敬重那些敢于针砭时弊的官员,没想到这回居然碰到个硬茬。
“就是他……人虽然救回来了,但还得等一些时候,经过太医妥善处置后,才能把人给送过来。”
朱骥苦笑着说道。
“哎呀,救人要紧,不用太着急,我还是等等吧。”
张峦脸上满是遗憾之色。
等朱骥退下去安排后续事项后,北镇抚司的公堂上就只剩下张峦和覃吉二人。
覃吉看张峦没什么血色的老脸上带着的遗憾和悔恨之色,不由好奇地问道:“张先生,您不是最想让那有罪之人改过自新么?这个张善吉都畏罪自尽了,你还要强让他过堂?不至于吧?就为了让他在您面前下不来台?”
张峦摇头叹道:“我看过他的案宗,要说他涉案最深的其实就是跟邓常恩眉来眼去,收受了邓常恩不少贿赂,但实话实说,他并没有坏到根子上,考取进士后还是做了很多对朝廷、对百姓有益的事情。”
覃吉一时目瞪口呆。
心想,你张峦的脾气可真是阴晴不定哪!
刚才还喊打喊杀,想要在张善吉面前露把脸,让张善吉在公堂上找条地缝钻,结果现在……
你居然开始猫哭耗子了?
就因为知道他畏罪自尽,死又没死成,所以你便觉得于心不忍,才这么假慈悲?
张峦继而又道:“其实覃公公,你看,这个张善吉跟倪岳一样,判的不过是罢官免职,回故乡而已,你说他的罪行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就是被关了几天诏狱,怎就这么想不开,非得自我了断呢?至于吗?”
覃吉苦笑了一下。
心里在想,你要是不来,或许人家还不想死呢。
听说你张峦跑来审案,人家脸皮臊得慌,无法面对过往,一时想不开,直接挂脖子想寻个痛快,那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所以说,根源还在你身上,难道你不会自我检讨一下吗?
“张先生,您看今天还继续审案吗?”
覃吉见张峦意兴阑珊,于是征询对方的意见。
“罢了罢了,就绕过张善吉吧,他的案子不用过堂了,就按照之前议定的那般,判他罢官归家……哦对了,还得赎杖刑是吧?一并列上,我先回去了。”
张峦慢悠悠站了起来,瞥了眼诏狱方向,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覃吉跟着站起,拱手道:“既然张先生已决定暂且放下案子,那老朽就先回宫去跟陛下复命了。”
张峦随口问道:“陛下会为了这点儿小事而分神吗?”
“这事可不小。”
覃吉道,“毕竟关系到张国丈你,怎么都得跟陛下知会一声。再者说了,咱这些人出来办差,回去后跟陛下复命,那是理所应当之事。张先生,其实这事儿……跟您无关,好像没必要问吧?”
“嘿,你看我,不懂宫里边的规矩,还瞎打听……要不要复命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我这边也没谁要复命,问那么多干嘛?好了,回去后我会把案子整理成卷宗,上呈陛下。你不知道,我这脑袋不灵光,有时提笔不知写什么,还得找儿子参详参详……”
“您老可真是……”
覃吉心想,你这人还真是,对谁都无话不说,且如此诚恳。
都不在我面前掩饰你儿子的本事,话说你这算是护犊子,还是有意在人前彰显你有个好儿子?
不过,有这样的父亲,总归算得上是张家晚辈之幸吧!
第545章 最大的问题
张峦出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就马不停蹄去找小儿子张延龄说事。
这几天小儿子经常不回家,张峦就按照约定,去熟悉的地方找,本来他是不屑于放下身段跑去见小儿子的,这样会显得他很丢人。
但谁知道小儿子对他而言是那么的不可或缺,许多问题积压在心头得不到解答,张峦就非常难受,连他最喜欢的男女之事都提不起兴趣,最后只能一次次厚着脸皮去找人,好像一时见不到小儿子,他便觉得日子没了盼头。
也就在张峦乘坐马车去见小儿子的路上,城南郊外的一个院子里,张延龄正在给徽州大贾秦昭秦掌柜演示新的赚钱项目,那就是利用他刚发明的手摇式织布机织布。
蒸汽织布机对这个时代来说,发明的难度还是稍微高了点儿,但经过张延龄改进后的织布机,已类似于后来大行其道的珍妮织布机,在织布效率上有了显著提升。
八枚铜制纺锤在秦昭眼前高速旋转,像一群永不疲倦的金色蜜蜂。张延龄用来演示的手指在纱锭间翻飞,将蓬松的棉条喂入贪婪的金属喉舌,原本需要八台纺车的工作,此刻正在这台四尺多宽的怪物腹中同时吞吐。
秦昭看得目眩神驰,咋舌道:“二公子,这东西用来生产布匹,确实挺有效率的,但……看起来操作很复杂的,普通人恐怕很难学会……真的有必要大费周章进行改进吗?”
“自然有其必要性!”
张延龄理所当然地道:“这样改进后能大大地节省人力,用更少的人,生产出更多的布匹,如此就可以把布匹价格打压下来,让普通百姓也有衣服穿,不挺好的吗?”
在张延龄看来,织布机的改进属于时代发展的必然。
他研究的这款珍妮织布机虽然不是蒸汽时代的产物,但因为其问世早,算是正式拉开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序幕。
一个飞梭对文明推进所带来的改变,是世人无法预料到的。
人活着不过就是为衣食住行,其中又以衣食最为重要。
人活在世上就要吃东西,温饱是起码的需求,后世在满清高高压统治下还能出现康乾盛世,更多是得益于地理大发现,从美洲传来的玉米、红薯的大面积栽种和推广,让老百姓能有个起码的温饱。改开后生产力大爆发,粮食产量出现爆发式增涨,得得益于化肥和农药的运用。
在这个暂时没有高产作物的时代,土地产出有限,而人口又不断膨胀。要确保老百姓不饿肚子,除了开疆拓土扩大耕地面积外,就只能通过贸易想办法,从南方安南、暹罗等地运来大米,满足百姓所需,这就需要花费大量银钱。
而穿衣这件事,其关键就是织布。
以往织布需要耗费的人力太多,而产出又太少,导致一般人一辈子也不见得有几件衣服穿,这就大大限制了布帛以及其延伸出的成衣的流通性,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经济的发展。
随着大明即将迎来小冰河期,人们对于衣物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要是在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多一件衣物御寒,不知道要多存活多少人。
而张延龄,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而出现在这个时代的。
秦昭苦笑着道:“就算是节省了人手,但要大规模生产布匹,还是需要海量的人手,请问上哪儿招那么多人呢?”
“男子需要做农活或者干搬、抬等体力活,用以养家糊口,这个社会对他们的使用几乎已经达到了极致,相反女子则大部分几乎都处于闲置状态。如果说到各地去招募女工,应该会很困难,是吧?”
张延龄笑着道:“秦当家,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这个……招募女工的确很难。”
秦昭道,“如今咱大明的社会风气还很保守,一般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可能出来做工的,就算是有女人想做这活计,也都是想把原材料和机器带回家中自己做,您能接受各家自行其是吗?
“还有……这样做可能会导致织布之人鱼龙混杂,不受控制,远不如集中在一起干活有效率,在质量上也能得充分保证。”
张延龄微笑着点头:“秦当家说得很好,所以咱应该单独设立个工坊,其间从管理到工人都是女子,如此才方便更多的女子抛却顾虑,进工坊做活。但在没有推广开来的情况下,直接上项目,就算是再开明的地方,比如江南的松江等地,也不太可能会有人响应。”
秦昭笑道:“这也是妾身所想。要是您的新织布机,证明的确能对社会带来巨大的改变,让世人看到其蕴藏的巨大利益,宣传出去了,肯定会有人效仿。但初期,您这……怕是难以推进。”
张延龄微笑着点头:“所以我的确很为难……有了好东西,却没办法拿出去实际应用,之前那些努力不就做了无用功吗?”
“二公子,您应该是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这一切,事前您不会没想到吧?”秦昭好奇地问道。
张延龄颔首:“我的确是想到了一个解决之法,但颇费周章,且需要一定的条件才能达成。”
“什么?您的意思是……能找来人手?”
秦昭一脸震惊。
都告诉你了,你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法找来足够的工人,更别说是让他们专心给你织布了。
如果你连这个难题都能解决的话,那活该让你这个外戚赚钱。
张延龄叹息道:“陛下最近要开河工,促成黄河改道,这消息你知道吗?”
“是有听闻。”
秦昭道,“据说还是令尊提出来的方案,听说已经拿到内阁去审议了,回头就会拿到朝会上去说。”
“呵……这事儿连你都知道了?看来的确是有人不太安分,又在到处宣扬外戚乱政,听说最近京师国子监监生谈论朝事,几乎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导致朝中大事小情都会从他们口中传播出来,就连京师的市井百姓都知晓了……哼,这也太没分寸感了。”
张延龄对于书生议政这件事,本身并不反感。
毕竟他前世作为医科大的博士生,也算是个书生。
奈何今生成为上位者后,作为既得利益者,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没事就被人拿来公开议论,甚至是被人指指点点,心里终归还是会有疙瘩的。
尤其张延龄还知道,国子监监生对黄河河工事的议论,全部都趋于负面,根本不是在提供意见或是监督,而纯粹是以保守的观点试图阻止工程上马。
随着舆论发酵,会给黄河河工项目的推进,带来很大的阻力。
秦昭眨了眨眼睛,问道:“所以……您现在需要赚钱,赚大把的钱,为黄河河工筹备钱粮,是吗?”
“算是吧。”
张延龄不由莞尔一笑,道,“这也就是我说的,或许我能找到解决办法,也就是说能有途径找来人手。”
“从哪儿找?”
这下秦昭越发好奇了。
张延龄笑问:“秦当家,你知道大明有多少太监宫女?还有多少为官府服务的罪眷,教坊司乐籍,以及搞不清楚定位却身不由己的女人吗?”
“啊?”
秦昭一时间大为惊诧。
不用张延龄点得太透彻,其实话说到这里,她已经大致明白了张延龄的意思。
既然张延龄已经成功改进了织布机,那就必须得集中人手,以便大规模成体系进行织布,目的是为朝廷筹措钱粮,那人手当然也应该由朝廷来提供。
本身朝廷并无多余的人手,但要说服务于皇室的内廷体系嘛……那能参与织布的女人可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