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龄咽了口口水:“给俺也加两块肉呗?”
张峦一脸嫌弃的神色:“带肉的三文钱一碗,不带的两文,为父好说歹说,才让店家把两碗面分成三碗,不想吃就饿着!”
张鹤龄吸了口鼻涕,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突然又觉得热气腾腾的宽面是好东西。
“哥,你也吃……”
张延龄伸筷,想把自己碗里的肉夹两块过去。
张鹤龄这会儿倒也能发扬兄长的风格,伸手阻止弟弟,“爹不是说了,你在养身子?吃你的,我留着肚子去姐夫家吃好的。”
说着,就扒拉起碗里的面。
张延龄看着眼前的面,他没什么胃口,却很佩服张峦讲价的本事,四文钱买了本来五文钱的面,还给分成三碗……就是这精明劲儿没用在对的地方。
……
……
爷仨把面吃完,两兄弟正要起身走,张峦阻止:“不急,等日头再斜斜。我去盛碗汤——把碗拿过来……”
说完很没品地去跟店家续了杯。
三人好似路边品茶一样,端着碗喝面汤。
张延龄最先放下碗:“二爷是不是说了什么?我和大哥都长大了,家里有什么事是不是也该让我们知晓?”
“小屁娃娃,操那没用的心干嘛?”
张峦骂了一句,似也觉得小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最后放下碗,叹口气道:“今年闹旱,咱家那几亩地,收成没几个,也没收上什么租子,这么下去,怕是冬天挨不过去,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
“你们二爷给你姐许配了个婚事,只要嫁过去当妾,先前的债一笔勾销不说,还能再给添点,加上聘礼什么的,连我应个乡贡都够了。”
张峦终于把藏了一路的心事说出来。
张鹤龄擦擦鼻涕:“姐夫家挺好的,在咱们这地儿有头有脸,干嘛姐姐要嫁给别人当小妾?爹,咱不能同意。”
张延龄道:“二爷名义上是跟咱商谈,其实是先礼后兵,如果咱一口回绝,下一步他就要让我们还债,以后再想借钱恐怕就没门了。”
“你咋知道?”
张峦不解地望着小儿子,他没想到这话能从一个十一岁少年口中说出来。
张延龄不回答,又问:“什么人家?”
张峦道:“对方来头不小,北直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国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
“咦?万国舅不是早死了吗?”
张延龄脱口而出。
“你说啥?”
张峦有点发懵。
张延龄点头道:“不就是京城人称万二的那个?人家死了好几年了,死人怎会纳妾?还有,他比爹岁数都大,爹你是不是听错了?”
“这个……小孩子别瞎说,万国舅好端端怎会死了呢?”张峦当然不相信儿子说的话。
张延龄不由摇头苦笑。
《宪宗实录》上清楚记明:
“……(成化十八年三月)锦衣带俸都指挥佥事万通卒,命有司给赙并葬祭,视常例有加,通,贵妃之弟,行二,时不称其官,惟以行第称万二……”
却说这万通还是个为非作歹的“情种”。
“……有徐达者,妻美而艳,通见而悦之,因收达为家人,而纳其妻,令达在两淮中盐,通遘疾时,达适归,通闻达与妻私语,哽咽而至于死。达后亦挟所得通余赀,得为锦衣卫任事指挥……”
说的是万通抢了别人家的媳妇当小妾,还拿出一大笔钱让前夫哥去两淮地区贩盐,前夫哥回京时当着重病的万通的面与前妻卿卿我我,病榻上的万通气不过一命呜呼,前夫哥用从万通那儿得来的钱财买了个锦衣卫的官,甚至当上了锦衣卫指挥。
这是一个“前夫哥卖妻求荣、接盘国舅愤而暴毙”的故事。
当然,皇亲国戚家的事,不是普通升斗小民所能知晓,如万通之死,张峦远在兴济也不知晓。
放在几百年后信息爆炸的时代,也不外乎如是。
“爹,我没骗你,万二真死好几年了,我是听路过的客商说的。我觉得二爷连实情都不肯相告,咱还是别把姐姐往火坑里推了吧?”张延龄劝说。
张峦一脸不悦:“你二爷应该不会骗我……不是万国舅又能是谁?莫非是万家大国舅和三国舅?”
张延龄道:“如果不是国舅,只是万家什么亲戚,再或是有人打着他们的旗号出来招摇撞骗呢?二爷又没亲眼见其人,他怎知是真是假?”
“哎呀,你二爷颇有见地……你小子哪儿听来那么多是非?哼,你让为父不信你二爷,信你小子?起来起来,收拾东西,去孙府,拿出点精气神,别让人以为我们是去借债的……”
张峦明显被儿子说得信心全无,只能靠当爹的气场压制内心的忐忑。
张鹤龄咧嘴笑道:“咱不去借债,去溜门子耍乐呢?”
“滚!”
张峦骂道,“贼头贼脑没个人样!还不如你弟弟呢!咱是去退婚的,不管你姐嫁给谁,总不能嫁给一个病痨鬼……本以为孙家家大业大,谁知也快成破落户了,你爹我这块宝贝疙瘩可不能白瞎。”
这会儿张延龄也听出来了。
姐姐就是老父亲手里的敲门砖,换不来荣华富贵绝不罢休。
不过想到曾经那两个倒霉姑姑……现在轮到自家姐姐了……只能说老张家擅于搞政治联姻、裙带关系、投机主义那套。
第5章 徽州来客
孙府门前,停了一辆辆马车,正有人从马车上往下卸货,一袋袋东西被力夫扛着进入府门。
张家父子三人到了门前。
张延龄特地打量了一下,麻袋里似乎都是粮食等物。
“这不是亲家老爷吗?”
孙府的下人认识张峦,热情接待,随即道,“小的这就进去通禀。不过我家老爷正在迎客,恐怕要稍微怠慢一些。”
张峦觉得很别扭。
身为亲家公,虽然落魄了,但亲自登门,你们不出门好好迎接,怎么都说不过去。
“那我就……等等吧。”
张峦为了在两个儿子面前彰显身份,腰杆挺得笔直。
过不多时,门子又出来,笑道:“我家老爷正在接见南边来的客商,实在抽不出空……请您先进内,到偏厅等候。张老爷,里面请。”
“嗯。”
张峦本来面色就不好,听到这儿,更觉得孙府的人怠慢自己。
带着两个儿子进到院子,听见正堂那边有声音传来,张峦也不等门子引路,径直就往正堂而去,显然老马识途,轻车熟路了。
“张老爷……往这边……”
门子想上去阻拦,不料张峦抢先一步过了门廊进入正院,而张鹤龄也一马当先给他老爹开路。
张延龄则比较识趣,慢吞吞跟在后面。
总归是来退婚的,很快就要扯破脸皮,又不是来喝茶,干嘛要装斯文讲礼数呢?
老父亲这脾性,倒也对他胃口。
“张老爷,您不能进啊。”门子本以为张峦身子骨单薄,随随便便就能挡住去路,谁知这会儿怎么都拦不住。
张峦道:“我听到里边似有吴侬软语传来,莫非是江南来的客人?正好见识一下……想来你家老爷不会见怪!”
说话间,张峦已行至正堂门前,但见敞开的堂门里面主位上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旁边客首座上坐着个二十来岁芳华正茂的女子,而在女子身后还立着个好似帐房或丫鬟、年不过十四五的小妮子。
“何人在外喧哗?”
女子先开口询问。
主位坐着的正是孙府老爷,孙伯坚的父亲孙友。
孙友看到张峦,急忙起身:“此乃本地张生员……张家与我孙家乃秦晋之好。”
张峦笑着打招呼:“孙兄,可是打扰你会客?说起来多日未曾登门,实在想念得紧。”
张延龄不由斜看老父亲一眼。
老爹,伱说话咋这么好听咧?
孙友满脸尴尬,却也好面儿,不得不迎出门来,笑着拱手:“来瞻兄亲自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全因府上有贵客,不敢怠慢。”
“孙兄说哪里话?我又不是外人,当然要以客人为先。”张峦嘴上客套,视线却不离跟着孙友迎出来的女子,“不知这位是……?”
孙友道:“此乃徽州秦掌柜。”
“秦掌柜?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张峦嘴上说着奉承话,“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如此年纪轻轻便操持家业,难怪都说徽州商贾走天下,就连妇孺都不可轻视,果非虚言。”
“张老爷谬赞了,小女子抛头露面,实乃情非得已,多得各方贤达善待……既是孙当家故旧,里边请吧。”
秦掌柜显得很客气,但连落在后边的张延龄都看出此女脸上满满的嫌弃。
人家在这边闭门谈生意,你一个孙家未来亲家公突然闯入,还对我一个女性客人评头论足,不觉得失礼吗?
……
……
张家父子三人,进到孙家正堂。
孙友继续坐主位,只是秦掌柜对面多了三个不速之客,张峦端坐客次位,而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俩好似左右护法一样立在老父亲身后。
“孙兄,看来你们要谈的生意不小啊。”
张峦笑望一旁桌子上堆成小山般的礼物打趣。
其实一眼望去没什么贵重之物,倒是有一套文房四宝很是显眼。
秦掌柜矜持地道:“小女子造访前,听说孙当家颇有文采,好笔墨丹青,特地以徽州特产为孙当家一用。”
张峦闻言脸上涌现一抹惊喜之色,起身走到桌子边细细端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徽州四宝?”
孙友无可奈何,不得不起身来到张峦身边,仔细打量那文房四宝。
“正是。”
秦掌柜缓缓起身,莲步轻移,来到桌边轻声细语介绍,“此乃徽墨、歙砚、澄心堂纸和汪伯立笔。”
“好东西,好东西。”
张峦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却不好意思触碰。
因为就连见闻浅薄如张峦都知道这么套东西拿到市面上起码值个十两银子,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高贵之物。
秦掌柜又笑道:“小女子还带来家乡的茶叶,特地给孙老爷品尝……此乃黄山云雾。”
“这些年敝人经常听人提及黄山云雾茶,谓其芽肥毫显,香浓味甘,实乃茶中极品,早就想品上一品,可惜一直未曾买到正品。”
孙友两眼冒光,脸上满是喜色。
本来对方送来礼物,自己也不好意思问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料张峦的到来打破了这种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