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若真是黄山云雾茶,确实是不得多得的珍品!”张峦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此时更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张延龄很想提醒老父亲,咱就算家道中落,你也不能在人前表现出馋样,刚才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呢?
眼见张峦情绪有些不可控,张延龄赶紧出来打圆场:“听说黄山云雾乃当世名茶,而黄山产茶始于宋之嘉佑,距今已经四百多年历史,且经久不衰,乃茶之上品。”
本来秦掌柜只是想彰显一下自己送来的礼物有多贵重,闻言含笑望过去:“这位小公子,你对黄山茶的历史倒是了解颇深。”
张延龄心说,这不正好巧了么,我研读医书时正好涉猎过这方面的内容,后世康熙年间成书的《徽州府志》中详细记载:“黄山产茶始于宋之嘉佑,兴于明之隆庆”,眼下你们黄山所产茶叶,还没到贡茶的地步,但已广泛流传,我知道并不稀奇。
且黄山云雾乃有明一朝的名茶,可惜制作工艺失传了,有人说跟后来的黄山毛峰有继承关系,但缺乏考证,毕竟黄山毛峰是在光绪年间才被研制出来的;还有人说黄山汤口茶继承了云雾茶的衣钵,但实际上后来的汤口茶出自清初戴氏家族传承,跟宋代和明朝的云雾茶还是有所区别。
不管黄山毛峰还是汤口绿茶,后世都属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广受好评。
但既然你喜欢听好听的,那我不妨再说上两句。
“我还听说,黄山茶养生之仙药也,延年之妙术也。不知真假?”张延龄补充。
秦掌柜饶有兴趣,颔首不已:“小公子言之凿凿,让人钦佩不已。关于云雾茶,民间的确有如此说法,但从未曾像你这般归纳总结过……不知小公子从何处听来?又或是从哪本典籍中见过呢?”
徽州商人,也就是徽商,在明朝中叶逐渐掌握经济基础后,开始对家乡文化追根溯源,并且进行推广。
听张延龄说的东西符合他们的需要,自然想问个清楚。
这要是市井之人说出来,秦掌柜或许不会在意,但问题是张延龄是秀才家的公子,这可就有说法了。
张延龄笑着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从哪儿看来的,不过的确见过。”
“小公子不妨仔细回想一下。”秦掌柜有些着急。
张延龄继续摇头:“真记不得了。”
秦掌柜大为失望,不由往张峦身上瞟一眼。
她大概理解为,自己先前对孩子父亲有所轻视,身为人子义愤填膺,怎可能如实相告?
其实事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因为张延龄这段话出自日本大和尚荣西所著《吃茶养生记》,虽然荣西是十二世纪的人,但这书的内容要等进入信息社会后才会传到华夏。
不过这也说明,海外之国已在几百年前就对华夏的养生文化产生极大的兴趣。
……
……
双方重新坐下。
秦掌柜对张家父子三人的态度大为改观,接连问询几个问题,全都是针对张峦的。
“张老爷可曾到过徽州?”
秦掌柜找机会问道。
张峦摇摇头:“未曾有机会造访。”
秦掌柜本觉得,一个孩子说的话,必是长辈平时教授。
谁知上来张峦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孙友看了满脸失望之色的秦掌柜一眼,不由生出帮衬之心,问道:“来瞻兄,看来你对养生术颇有研究,可是之前曾听闻过黄山茶之事?这不,承蒙秦掌柜馈赠,家里刚好有一些黄山茶,便借花献佛,你走的时候带一些回去。”
“多谢多谢。”
张峦当然不会拒绝。
连孙友这样的富绅都难得一见的名茶,自己有幸品尝,今天算是赚到了。
孙友道:“那你……”
“我是真不知道。”
张峦也不藏掖,微笑道,“只是听说徽州是个好地方,尤其是黄山,乃仙家养生之所,轶闻传说多不胜数,想来有其独到之处……秦掌柜,是这样吧?”
“呵呵。”
秦掌柜听到他胡扯,只能苦笑一下。
张延龄见秦掌柜眼神暗淡,感觉眼前的女人开始不把自己父亲当个人物,认定没投资价值,当即笑道:
“父亲,您不是说过,黄山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五绝,且如此胜地,产出的茶叶必定有延年益寿之功?还曾说过,您有一位朋友,曾在那里记录下很多东西,全都列在文章里,只是还没有刊印出来。”
“是吗?”
张峦皱眉望向儿子。
他当然知道儿子完全是在扯淡,不过当他看到对面女人那重新变得热络的眼神,登时明白儿子为什么这么说。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唉!不提了。”张峦摆摆手。
他不是不想提,而是真没什么可提的。
自己不想吹牛逼,反倒是儿子帮他吹。
关键是他什么都不懂,什么徽州,什么黄山,他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孙友打起了圆场:“无妨无妨,以后有机会,一定请来瞻兄的朋友饮宴,好好聊聊。不如我们换个时间再谈?”
“也好。”
张峦自然乐于接受。
秦掌柜起身:“今日与孙当家大致谈完生意,这便回去了,不敢再多叨扰二位。”
“岂敢岂敢?”
张峦起身就要相送,孙友赶忙阻止:“来瞻兄,你且安坐,我这边送秦掌柜即可,回来再好好招呼你。”
“你太客气啦。”
张峦也不推辞,施施然坐下,翘起二郎腿,读书人的风骨消失无踪。
张延龄不由摇摇头,自己这老父亲果然不靠谱,连个逼都不会装,白瞎你儿子给你铺的路。
……
……
“回头打听一下,这位张老爷到底是何来历,为何对我徽州之事如此了解。”秦掌柜出门,正要上马车,忽然想起什么,冲着一旁的小丫鬟吩咐。
丫鬟撅着嘴,不乐意道:“奴婢听那小子讲的,分明就是牵强附会,什么延年益寿的仙茶,可能就是临时起意瞎编的吧。”
秦掌柜道:“那你知道黄山产茶从何而起?”
“不是宋朝吗?”
丫鬟想了想,瞪大眸子,“听他说,好像是嘉佑年间,那是何时?”
秦掌柜叹道:“问题就在此……最近我走访不少名家,才大致判断出时限,未曾想从他口中随便就说出来,还能把时间说得那么准确,且少年之口通常不会遮掩,可见那位张生员是个装糊涂的高手啊。”
这话要是被张峦听到,一定嗤之以鼻。
什么装糊涂的高手,我是真糊涂好不好?
“未曾想,这小小兴济之地也是卧虎藏龙,看来还真要在这里多盘桓几日。”秦掌柜道,“霸州那边就不过去了。让老宋他们过去打个招呼,就说我有事要耽搁,回头就南下返回徽州。”
“小姐……”
“别说了,最近我奔波不少地方,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正好留下来,看看这兴济的风土人情。”
第6章 悬壶济世
孙友送走客人,回到正堂。
一边让下人分装茶叶,孙友一边道歉:“亲家公,若你是为小儿与令嫒婚事而来,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真不是我家有意拖延,实乃小儿顽疾缠身,多番调养仍不见好,婚期只能一拖再拖……不过敝人已准备近日到贵府把纳征之礼完成,好事将近呐。”
“不急,不急。”
张峦好面子,仍不愿主动提及退婚之事。
孙友道:“今日这位秦掌柜,乃徽州巨贾,新近与我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来人啊……”
孙友大概听说张峦家中近况,急忙让人端出个木托盘来,掀开上面覆盖的红布,却见托盘里整齐摆放着五个小银锭,每个大概一两重的样子。
张峦一看眼睛都直了。
这会儿退婚什么的他已抛诸脑后。
“这是……?”
张峦急忙问询。
孙友道:“听说贵府近来遇到一点难事,你我两家乃世交,敝人不能坐视不理,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这怎么好意思?”
张峦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已忍不住要伸手了。
既给茶叶,又给银子,张峦都快要把孙友当成财神爷了。
张延龄赶紧从背后拉了父亲一把,“爹,咱不是来商量退婚的吗?”
一句话就让场面变得非常尴尬。
“老二,你说啥?”
张峦板着脸喝斥。
张延龄赶紧往父亲身边凑了凑:“病痨鬼……万国舅……银子要还……”
听到这些个“关键词”,张峦瞬间冷静下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到孙府来是干嘛的。
眼下孙府虽然慷慨给了大把银子,但其实只能算是聘礼,是他卖女儿得来的钱,如果卖给万国舅家可能得到的更多,若婚约不能履行的话这银子必然是要归还的。
就算履行婚约,银子也可以说是孙家拆借,需要归还。
“孙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张峦好面儿,对方给足了自己面子,他就想以礼还礼,撕破脸的话不好说出口。
孙友急忙问道:“来瞻兄,可是我府上有做得不周全之处?”
“这个……”
张峦支支吾吾无从回答。
张延龄道:“爹,相师不是说了吗?姐姐与孙公子命格相冲,很可能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孙家公子的病才一直不见好。我们来退婚,不也是为了保两家周全?”
张峦眼前一亮,急忙道:“对对对,我们是为了维护两家人的周全才来退婚,尤其是考虑到令郎的身体。”
孙友也急了,一脸不情愿:“解除婚约这么大的事,怎不提前商量商量?这要是传出去,伱我两家人的面子都挂不住啊!”
张峦眼见撕破脸,当即硬气起来:“这不是来商量了么?孙兄,当初是说好了婚事,可令郎一直没能履约,早早完婚,这一拖再拖,我家姑娘都快成老姑娘了。于是专门去问过相师,人家说他们命里相克,并非良配。”
“怎么可能?”
孙友摇头不迭,“当初找人说媒的时候,已经请过相师看过二人八字,并不相冲啊。”
本来是亲家间的友好会晤,转眼形势就变得微妙起来。
这场面对张家父子三人来说多少有些不利,毕竟眼下是在孙家的地盘上。
正说着话,内堂传来咳嗽声。